第兩百八十八章 泥鎖骨
阿柒手掌輕輕托着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輕嗅,看着不遠處出現的一座院落,突然有種近鄉情更怯的緊張,跛着腳走過去,唇齒輕念出聲,“楚耀門,楚-耀-門...”阿柒把手放在門上,撫摸道,“楚耀門,你真的做到了,楚風,他做到了...”
阿柒推了推門,發現門並沒有鎖,越過門檻,卻被院中挖開的墓坑驚呆了,看這土色應該是剛挖好的,坑裏整齊的放着兩口棺木,阿柒心裏瞭然,寬大的院子裏栽了很多花草,越過正堂,穿過拱門,又是一個院子,只是阿柒一看院門時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梨園!”真的給她準備了院子,而且不管是從建築,方位,連門的顏色都和王府里的梨園一模一樣,阿柒顫抖着手打開梨園的門進來,果不其然,一樣的梨樹,梨樹下擺放着她喜愛的躺椅,她喜愛的迴廊,她住的屋子,都一樣,除了屋裏空無一物外,所有的都一樣...
阿柒在廊下的台階上坐了良久,才關上門出來,看到阿祖背對着她蹲在一塊剛豎好的墓碑前好像在刻字,輕輕走到阿祖身旁坐下,看到墓碑上寫的是,‘吾愛上官楚風之墓’,墓碑旁邊還放着一塊沒有刻字的新碑和盛着朱漆的硯台,硯台上放着一支毛筆。
阿祖似乎早就知道她會來一樣,也不說話,也不看阿柒,就是專心致志的刻字,敲打的聲音在阿柒心裏一下,一下,好像插進楚風身上的劍又插進了她心裏一樣。
阿柒伸手握住阿祖拿鎚子的手,道,“阿祖,我今天來是和你道別的。”
阿祖還是沒有說話,不過停下手裏的動作,跪坐在地上。
曼珠悄悄把懷裏抱着的上好女兒紅放在阿柒面前,又放下三個碗,轉身走到門口站着。
阿柒揭開瓶塞,在三個碗裏倒滿酒,自己端起一碗酒朝楚風的墓碑碰了一下,仰頭喝光,又端起一碗又喝光,接連喝光三碗酒,把酒罈里剩下的全部倒在楚風的墓碑前。
放下空酒罈,阿柒道,“楚風,這是你最喜歡喝的女兒紅,你說以前這對你來說就只是一壇好酒,可是後來這酒對你的意義不一樣了。我不知道這不一樣的意義在哪裏,但我知道你喜歡喝,所以我今天給你帶來了。
今晚我們一醉方休,明天我就要走了,離開這裏,去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對不起,楚風...”阿柒的對不起後面是什麼,她沒有再說,而是扭頭看着身後的阿祖。
才多久不見,曾經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才華橫溢的當朝狀元,變成了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散亂的黑髮中隱約可見白髮,深陷的眼窩,眼珠赤紅,渾濁空洞,乾裂的嘴唇周圍長起了長長的鬍子,參差不齊,身上穿着的衣服估計從來都沒有換洗過,散發出一陣汗臭味,衣服本身的顏色已經分辨不出。
以前拿筆的修長乾淨手指,現在不僅皮膚粗糙,而且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手指甲里全是泥土和皮肉分離已經乾涸的血跡,阿柒懷疑院中的這個墓坑是他用手挖出來的。
阿柒沉默良久沒有說話,阿祖也不催,直起身默默拿筆沾着朱漆,一下一下描摹墓碑上的字,握筆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阿柒聽見他喉嚨里咕嚕不清,努力隱忍的抽噎聲。
等阿祖描完愛字后,阿柒才終於混着酒勁有勇氣開口,只是這一開口發出的聲音卻像是玻璃劃過嗓子帶着破碎的撕扯聲,好像聲音稍微大一點就只剩下哭聲聽不見說話。
“阿祖...”阿柒咽了口唾沫,沉了沉道,“阿祖,楚風臨走之前讓我給你帶了幾句話。”說到這,阿柒仰頭看着夜空閃閃發亮的星星,努力讓眼淚流回眼眶裏,接着道,“他讓我告訴你,公主答應你們倆的事情了,本來他想第一時間告訴你的...”阿柒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看到阿祖描摹的手緩緩放下,臉上卻沒有任何變化。
又道,“還有,他讓我告訴你,好好活着,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他要你活着,要你好好活着,不是讓你這樣半死不活,半人半鬼的活着。”
阿柒突然氣急一把揪起阿祖的衣領,看着他渾身無力,一臉任人可欺無所謂的樣子,眼淚鼻涕齊下,“你聽見了嗎?你現在是想怎樣?如果我今晚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和他一起躺在這口冰冷的棺材裏,是不是,啊?”
阿柒鬆手,阿祖直直趴在地上,不為所動,遠遠站在門口的曼珠一直不敢直面阿祖的樣子,咬嘴努力不哭出聲音。
阿柒指着楚風的墓碑道,“他是你的愛人,是你最愛的人,可你想過沒有,你也是楚風最愛的人,你這樣他能安息嗎?你把他葬在這個院子裏,讓他天天看着你像個鬼魂一樣遊盪他會好受嗎?如果,死的那個人是你,你希望楚風怎麼做?”
阿柒又一把抓住阿祖的后脖子,把他摁到楚風的碑前,強迫他看着楚風道,“你看看他,你現在就告訴他,告訴他你不想活了,你也想死,你還要睡在他的身邊,和他永遠在一起,你說啊?楚風在最後一刻,最牽挂的就是你,他怕你做傻事,怕你傷害自己,流着血頂着最後一口氣讓我告訴你,好好活着...可是楚風他憑什麼,憑什麼以為他死了,我們就有勇氣活在這個世上,在這個沒有他的世上孤獨的活着?好好活着?沒有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想替他去死嗎?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你心裏是不是也這樣想着,楚風死了,我卻活着,憑什麼?想死的沒死,不想死的死了,阿祖,你恨吧,恨我吧!我曾經也想過死,可是慕容冢說,當你想死的時候,想想那些努力讓你活下來的人,他說這話,不是不讓我死,而是讓我不敢死。
阿祖,楚風讓你好好活着,替他好好活着,你如果死了,就真的沒有意義了,我們沒死,是因為我們還有罪孽要贖,不可以死。從萬丈懸崖上掉下來,沒有死,是痛苦的,更痛苦的是,還要我來告訴你楚風的遺言。”
說完,阿柒撿起掉在地上的毛筆在硯台里蘸了蘸揮筆在楚風的墓碑兩側寫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寫完起身往出走,走到門口時才聽到身後一直未開口的阿祖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楚風...”
悲傷時會覺得這是撕心裂肺的喊聲,是悲痛欲絕的喊聲,可只有阿柒明白,這是絕望的喊聲,是他沉默不語這麼久,全部按照自己心裏所想好的去做,卻在最後關頭髮現那條唯一的路其實是個死胡同時的絕望。
阿柒沒有回頭,腳下稍微停頓了幾秒毅然推門離開,身後曼珠不顧阿柒的心情,快走幾步走到她前面,扶在一棵樹上嚎啕大哭,哭聲引來了不放心阿柒出來的谷風,見此情景,他什麼話都沒說,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大門,給阿柒披上風衣,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