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卷 04 異國遇老鄉
從梟首的杆子上被南師綵帶走,已過了兩天。
朝陽透進竹屋,南師彩用小勺舀起粥湯,送進桌上的王禹口中。
雖然不知道只剩一個頭還需不需要進食,但為了保險,王禹還是讓南師彩喂粥給他。
喂粥的時候,南師彩眯起眼睛,迅速觀察了一下王禹的嘴巴里的狀態,當她瞥見王禹口中若隱若現的漩渦,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王禹把菜粥小心咽下,心裏面在思考自己現在到底是人是鬼。
臨近脖頸的斷面已經被一層肉色的繭給覆蓋了,只剩一個頭,還能呼吸、進食,絕對不正常,王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怕,但這也成為了王禹面對那些復仇對象的底氣——只剩一個頭還活着,是天都站在我這一邊啊。
用過早飯,南師彩開始教授王禹有關天罡與地煞的變化之術。
縱觀王禹之前的人生,他個人是很滿意的,雖然被養在外宅,但吃穿用度都供應不絕,就算父親在他十二歲那年去世后,王家也沒有剋扣他半點的待遇,王家整體上對他不算親昵,也不算無情。
所以,在學習周術一事上,他所有的毅力在學好基本功以後就耗盡了,唉,摸魚一時爽,一直摸魚一直爽,直到全家上刑場。
現在,不得不亡羊補牢。
陽光溫暖着王禹的後腦勺,南師彩捧着本破舊的《罡煞》,給他講授變化之道。
“王君,你現在只剩一個神京,有個好處,那就是需要照顧的經絡少了,很容易就能讓炁灌注全身。”
“南師姑娘,我少了心門與靈釜,複雜的變化學不了吧?”
聞言,南師彩滿意地點點頭,“你已經初步明白心門和靈釜的作用了,理解的很快。”
“還是姑娘說的易懂,一些所謂的高人,就喜歡故弄玄虛。”
王禹笑了笑,他發現南師彩口中的周術,要比他從前接觸過的所有師傅都要易懂,不是南師彩的實力強於他們,而是南師彩能夠將深奧的東西通俗化。
神京就是念之所出,號令元炁、周術之君主,是人之周天的主宰;心門是波動之發端,驅動炁流之將領,周術施展速度與炁流的到位速度賴於心門;靈釜是兵營,是含炁量最大的元池,也是調和炁之性質的“鍋釜”。
南師彩是這麼解釋“元池三部”的,但王禹的師傅之前講了一個月,王禹還雲裏霧裏的,可沒現在這麼清楚。
王禹總結道:“神京決定施什麼術,心門決定響應速度,靈釜決定炁是否合適。”
南師彩雙手輕拍,“大善!”
然後她沖王禹揚了揚手中打開的《罡煞》,“此書殘缺不全,但我已經親身實踐過,進行了補足,起碼有四成的內容不會讓人走火入魔,而且……”
她笑着挺了挺胸,“我對速成很有自信!”
“呃,總感覺不靠譜。”
南師彩打斷道:“實踐出真知!”
王禹立馬錶示同意,心道:雖然她身上疑點重重……但好像是真心教我,可學習很煩誒。
一遇到學習,王禹就想要神遊,他隨即又擔心起養在自宅的貓怎麼樣了,王家被一鍋端,它要麼身死,要麼也淪為野貓了吧,能不能吃好喝好啊。
歷史上,前虞朝在抄逆犯之家的時候,連府內的老鼠都要剮了的……
一念及此,王禹臉上浮現慍色,他對仇人主要矛頭並不全歸咎於王家子弟的死,而是想到父親的墳會被破壞殆盡、自己的血肉被分食、自宅的那隻貓安危難測,他的報仇之火就愈演愈烈!
“姑娘,繼續,不要停。”
學了周術,還要討教天下大勢,王禹希望從中找出報仇的助力,以前沉迷於吃喝玩樂、歌樂斗蛐,對天下列國知之甚少。
這方面,南師彩在簡陋的地圖上,給王禹分析的頭頭是道。
曾一統天下的虞朝崩解至今已過了四百餘年,早早的離開了瑞留城,退回了龍興之地,而後虞朝的瑞留城成了晉國的國都。
如今列國紛爭,稱雄者就數晉、齊兩國以及大陸東北崛起的魏國。
除了趙國尚有一點進取的本錢外,其餘小國皆勉強自保。
斷雲山脈將大陸切為東西兩段,晉在山西,齊在山東,趙也在斷雲山脈之東。
誰是趙國之患,王禹只關心這一點。
“目前對趙國有想法的只有齊國,齊國在趙國之北,是鄰居,但想法歸想法,齊國內有強藩,外有魏國,沒有滅趙的氣力。”
王禹很失望……只能走刺客之路了么?
南師彩告訴王禹,現在他在雲端山脈西側的山林中,附近人煙稀少,她在這裏待了一年多了,都沒見着什麼人,很安全,而且,離三關之地很近。
三關,就是虞朝的龍興之地,姚家以三關大地為基,一統天下,曾經,三關曾在虞皇遷都瑞留城之前被統稱為京畿,在虞朝宗室退守龍興之地后,三關再次成為京畿。
王禹問道:“也就是說,咱們離虞朝的帝陵很近咯?”
南師彩點了點頭,說:“沒記錯的話,女希氏的土就在虞朝那個廢君的陵墓里。”
說了半天,她也累了,伸個懶腰,她躺在軟塌上,閉上眼睛,延展身體,想休息一下。
王禹的瞳孔縮了縮,愈發覺得這個叫南師彩的少女很奇怪,對周術的見解直指本質,擁有《罡煞》這種稀世術法,什麼條件沒有就同意教給自己,還對天下大勢有一定了解……
她到底是什麼人?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麼?
調整呼吸,凝聚心神,王禹凝視休息中的少女,動用了感識之法。
運炁與感識,為周師的兩大基本功,感識就是用炁連通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強化這六識,更明晰地感知世界與他人,周師的戰鬥中,感識的修為有時候比周術本身還要緊。
王禹雙眼微微亮起,他開始探究南師彩的虛實,起碼也要掌握其元池的深淺,以防將來拔刀相向時手足無措。
趁她眯一會兒的間隙,探究仔細些,這個時候,她的意識難以察覺。
桌上的王禹俯視躺下的南師彩,目光凝聚。
柔和的春陽映照在少女的身上,淺白色的上襦與杏黃色的襦裙被翠色的系帶系住,卻不顯得緊繃,反而和少女現在的睡顏一樣怡然自得。
怡然的好像屋中整片天地與光華都輕柔了,無情的時間也被鈍化,一切都變慢了。
王禹入神地說:“齊胸襦裙,真合適啊。”
動用了感識后,少年人就得出這麼個結論,等他反應過來,想重新觀察時,耳識卻從空氣中感覺到了一絲猛烈的顫抖。
那好似是人的呼喊。
“救、救救我。”
從竹屋之外傳來的輕微動靜,在第一時間讓南師彩也睜開了眼睛,王禹也為之側目:這傢伙,小睡的間隙還開着感識?
王禹獃獃地問:“你聽到了嗎?”
“在西邊,不遠不近的地方。”
“帶我也去!爪子溫柔些。”
過了一會兒,一隻白鶴抓着一顆頭飛出了竹屋,踉踉蹌蹌地掠進林中的黑暗,然後衝上林頭,向西而去。
本來就不遠,不多時,兩人就飛到了聲音傳來的大致方位。
南師彩抱着王禹(的頭),俯下身看着地上的輪子,然後抬起頭,望了望上方的山崖。
王禹看了看地面,說:“山間路滑,掉下來的吧,瞧,這還有一些碎瓷片,是有商人落難了?”
南師彩憐憫地瞅了瞅摔在不遠處灌木叢的牛,它已經死成半灘肉了,遮住王禹的眼睛,她說:“走,咱們到前面看看!”
尋常人穿着齊胸襦裙難以行走野外,但礙不到身為周師的南師彩。
遠處傳來一聲清晰的呼喊:“救命啊!我、我是趙國開平侯,誰來救我,我將來封他為王!”
王禹聞言大驚,這聲音雖然過於老了,但倒真像是那位開平侯。
接着,南師彩與王禹相視一笑,前者是被逗笑了,後者是尷尬的笑。
“你們趙人封官許願的話術還真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最終,兩人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呼救的男子。
樹旁是碎裂的車子殘骸,還有幾個破損嚴重的箱子,但貨物卻沒事。
男子發現了樹下有人靠近,揮舞着正滲血的右手,大叫道:“誒?這裏,這兒!姑娘,我是行商,救我的話,必有重——什麼鬼啊!”
男子一看見南師彩抱在手中的人頭,差點暈厥過去,他以為自己碰上了山鬼。
“真是你們趙國的那個開平侯?”
南師彩將王禹托舉過頭,想讓他看清楚,王禹睜大了眼睛,看見那樹上的男子頭髮凌亂,渾身臟污,眼神憔悴。
雖然被煙熏過的牙齒、發黃的眼白,讓人很難聯想起那個身份尊貴的開平侯,但這瘦臉與赤銅色的面頰,確實是開平侯石韜的模樣。
“應、應該沒錯吧……”
一看就知道這流離失所的大半年對這個侯爺有多折騰。
王禹居然對這個“野心萌動,帶崩王家”的侯爺同情了起來。
被托舉着的王禹感覺少女的手有些顫抖了,於是長話短說:“石韜,你還記得我嗎?”
那男子顫抖着去看那個正在說話的頭顱,看了許久,才恐懼地說:“你……你是王家的老四?怎麼就剩一個頭?我果然是被摔死了,這裏是黃泉對不對?被我害到陰間的人找我索命來了!”
大叫大嚷間,男子手一松,向樹下摔去,南師彩眼疾手快,接住了男子,這才沒摔傷。
男子迷迷糊糊地看着南師彩,諂媚道:“哎呀,黃泉也挺好,有這樣的美姬,喂,女人!你芳名幾何?本侯讓你做我的第十一房小妾,在陰間服侍好本侯,自有富貴等你!”
這一番話對任何一個晉國良家子來說都是侮辱,南師彩本就忍着男子滿口的煙味與身上的體臭,這下怒意頓生。
她微微一怒,很要命。
南師彩反手就將曾經的開平侯丟了出去,讓他落進了不遠處的荊棘堆中,引發了一陣鬼哭狼嚎。
一陣痛徹心扉的摸爬滾打后,石韜才拖着劫後餘生的身軀,失魂落魄地鑽出荊棘,滾倒在他的貨物旁喘息。
似乎折騰過了,人才會正經起來,石韜捋了捋八字鬍,忍痛將折磨皮膚的棘刺一個個拔出來,一邊拔一邊說:“留一個頭還活着,這麼說,王禹,你真的是你父親生的嗎?”
“是又怎樣?就剩一個頭啦,石韜,你又想如何?”
事到如今,王禹沒有必要尊稱他為開平侯了,被直呼其名的石韜眉毛一跳,勃然大怒:“你這廚子生的種,該稱我為侯爺!如果是以前……以前……”
怒話說到一半,石韜的氣勢一下子泄了,最後就只是無奈的說了幾句“以前”。
“是啊……”他撓了撓頭,又拔出一根棘刺,“雖然才過了一年,但這都是以前的事了。”
事到如今,已沒有能力擺着開平侯的架子了,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為了生計要走崎嶇山路的孤獨行商罷了。
活下去,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王芳的四弟,你家就剩你了?王芳他——”
“是的。”
“這樣啊……本侯的錯,但你也不要期望我展開復仇了,我現在只想苟活下去,一提到仇啊、殺啊、武器啊,我就害怕。”
石韜蜷縮了起來,身子有些微顫,彷彿是為了終結什麼一樣,他疲憊地說:“我現在也不叫石韜了,這名字招禍,我不信我那侄兒不派人追殺,我現在叫胡安。”
有關石韜的一切都已死,活着的是胡安,胡安的眼神將這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王禹。
南師彩右手托着王禹,左手的袖子捂住口鼻,低聲道:“唔?我好像聞到了一種苦澀的異味。”
胡安兩眼一慌,正要起身,卻被沒拔出的棘刺弄疼了。
循着味道,兩人走向了車的殘骸與散亂的木質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