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山風
院中清風撫花,盛嵐坐在院中執筆行書,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驚起樹上幾隻飛鳥,盛嵐伸手翻一頁書,仿若未聞般接着寫。
那道腳步聲漸近,停留在桌邊。幾瞬后,一聲嘆息傳入盛嵐耳中。
“寫錯了。”
盛嵐手中筆一頓,紙上暈開一點墨跡。
“沒錯。”她說著提起筆,又端端正正寫下一個“北”字。
“什麼時候改過來的。”
“一直都知道。”盛嵐握緊手中筆,深深緩口氣,穩住聲音接着道:“從進江府那一日就知道。”
“是嗎?”
江庭遠抬頭看向樹上飄落的花瓣,一朝夢回八年前。
江府藏書閣里,冬日的暖陽懶洋洋的灑在案桌上,江庭遠撐着腦袋隨手翻着手中厚重的律例,眉間逐漸有些不耐。
“公子請喝茶。”
江庭遠抬頭,眼前站着個穿着灰黑色衣裳,眉目疏清的少年,碰見他的目光躲閃一下,又直直看過來。
江庭遠依舊那副懶散的姿態,用書推推杯子,道:“藏書閣不許飲食,你不知道。”
“奴才這就撤下去。”
江庭遠道:“罷了,先放着吧,你過來。”
那少年點點頭,走進幾步立在江庭遠身側。
江庭遠微微側身,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成司。”
“恩。”江庭遠隨意的應一聲,道:“會寫字嗎?”
“會。”
江庭遠挑挑眉,有些驚訝,他推開桌上杯子,把書塞在成司懷裏,“坐下,寫給我看看。”
成司猶豫兩瞬,跪坐在桌角,提起筆一筆一畫寫的認真非常。
江庭遠眼裏有了笑意,“寫的不錯,喏,後面這些就交給你了。”他說著往後一靠,拿起本閑書看的津津有味。
日頭西斜,江庭遠挪開書,瞟一眼依舊端端正正跪坐在桌邊抄書的成司,生個懶腰起身,“行了,東西放下你走吧。”
“是。”
第二日,江庭院在奴才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術言堂,他每走一步小腿就一陣抽痛。江庭院心下惱火,沖身邊捧書的書童道:“你去,把那個叫成司的小子給我叫過來。”江庭院話音剛落,抬眼就看見昨日那少年正勾腰拿個大掃帚,身子一扯一扯地掃着術言堂外小道上的積雪。
寒冬里,成司只穿了件薄衣,臉和手凍的通紅。
江庭院本想先放成司一馬,日後在算賬,可他一動腳,小腿上瞬間就竄上一股抽疼感,連帶着心中那點憐憫也消失無蹤。
“成司。”
那少年聽見江庭院的故作威嚴的聲音,動作一頓,提着掃把慢慢走過來,“少爺。”
江庭院拿過成司手中的掃把,塞在一邊攙着他的奴才手裏,又沖成司昂昂下巴,“你過來,扶着我。”
見成司沒動步子,江庭院語帶不耐:“愣着幹什麼,過來啊,字寫不對話也聽不清啊。”
成司攥攥手,上前一步虛扶住江庭院。
“看來你是真不會伺候人。”江庭院說著從成司手中抽出胳膊,搭在他的肩頭。
“那今天本少爺就好好教教你。”
江庭院說著壓大半力量在成司身上,他瞄一眼懷中人微微顫抖的睫毛和咬緊的牙關,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進了屋,江庭院晃晃悠悠坐在椅子上,扭頭沖一旁的書童道:“把昨天抄的那些書紙留下,你先出去。”
“是,少爺。”
門輕輕關上,隔斷了寒氣入侵,屋中徘徊的暖氣又重新湧上來。。
江庭遠瞥一眼垂首站在面前的成司,閑閑問道:“知道為什麼找你嗎?”
成司點點頭,“少爺因奴才昨日抄寫的東西受罰。所以今日要罰奴才。”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少爺說奴才字寫的不好,奴才自知給少爺填麻煩了。”成司說著用干紅的雙手拉拉有些短舊的上衣。
江庭院眼隨着成司的動作一晃,道:“府中不是每隔幾月都會發新衣,你怎麼不穿。”
“奴才平日裏都是幹些粗活,怕磨壞了衣服,捨不得穿。”
江庭遠轉轉目光,道:“對了,我昨日就想問你了,你怎麼學會寫字的?”
“奴才自小家中困頓,爹娘也在奴才五歲時就因病去了,奴才本沒什麼機會識字的,可上天開恩,鄉里學堂先生見奴才可憐,就留奴才在學堂做個打雜,所以奴才有時會跟着先生學上幾個字。”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留在學堂?”
成司垂下眼,有些難過:“後來師父去世了,奴才就被趕出學堂了。”
江庭院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那個,不說了,我腿疼,你把藥箱拿過來。”
成司依言語捧來個黑箱子。
“把箱子裏那個青色瓷瓶拿過來。”江庭院說著伸手慢慢捲起白色褒褲。
成司別過眼,欲站起身,“奴才手笨,這就去叫醫師來為少爺上藥。”
江庭院一把揪住成司,威脅道:“站住,誰讓你走了,我告訴你,下手輕點,你要是敢弄疼我,今天就別想吃飯了。”
見那個削弱的身影乖順地蹲下,江庭院眼裏閃過得意。誰知他得意還未消,腿上就一陣鑽疼。
“嘶,誰叫你直接抹的,拿過來。”江庭遠一把奪過成司手裏的葯,生怕晚一秒,這葯就全數倒在他腿上。
江庭遠沖成司道:“伸手,恩,好了,先在你手上抹順了。”
成司看着逐漸滲入自己手心的藥膏,垂首默然不語。江庭遠伸手推推成司的肩,嫌棄道:“罷了,笨蛋一個,連葯都不會塗,出去出去。”
成司立馬站起身,把手縮回袖筒里,聲若細紋:“奴才告退。”
“對了,明日早上我一睜開眼就要看見你,聽清楚了嗎?”
成司搭上屋門的手一停,轉身弓腰:“是,奴才記住了。”
“出去吧。”
成司跨出院門,轉角處醫師提着藥箱步履匆匆。
“少爺。”
江庭遠停下擦除腿上藥膏的手,抬頭笑道:“王醫師來了,辛苦您跑一趟。”
王醫師抹抹頭上汗,“微臣都習慣了,算算日子也是時候來了。”王醫師說著瞥一眼江庭遠腿上殘留的藥膏,皺眉道:“少爺自己處理過了?”
“恩,怎麼了?”
“這藥膏是治手腳乾裂,凍瘡的,您怎麼隨意用藥?”
江庭遠笑笑,滿不在乎道:“哦,我說怎麼有些刺痛,用錯葯了啊。”
王醫師嘆口氣,邊上藥邊勸慰道:“少爺還是少惹些禍吧,夫人聽說您受傷,心上着急,剛好不容易才緩了些。”
“恩,記住了。”江庭遠看一眼院外枯樹,心下琢磨,等天暖和了,掛一個鞦韆剛剛好。
轉眼四月,春色明媚,院外一樹樹花開。
江庭遠站在案桌旁點點成司剛寫下的字,語氣三分氣七分無奈,“你怎麼又寫錯了,我說多少遍了,北沒有這一撇。”
“奴才這就改。”
“你這句話我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嘖,錯了錯了,罷了,我再教你一遍。”
樹上落花搖搖晃晃飄在案上,落在那一字上。江庭院拉回思緒,他轉回眼目光停在那個淡紫色身影上,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盛嵐道:“現在還有知道的必要麼?”
江庭院嘆口氣,聲音像投進空洞裏的石子,一層層的穿過來,“至少我該知道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的名字吧。”
盛嵐垂下眼,地上的花瓣輕輕打着旋掃過她的衣角,她嗓間乾澀,慢慢開口道:“你這輩子還很長。”
“都在你那了。”
許久,盛嵐一言未發,只是空留個背影給江庭院,春日明媚,院中卻如秋日蕭瑟。
江庭院低聲道:“當初為什麼走。”
“該來的人不是你。”
江庭院仍舊固執的問道:“當初為什麼走”
盛嵐轉過身,面上似結了一層凝霜,“既然你想要解釋,那就帶宗之獻過來,他會親自解釋給你聽。”
“好,只是還有一事我必須要得知。”
“何事?”
江庭遠拿出那張白色的帕子,道:“我想知道這張帕子的主人。”
盛嵐接過細細描摹一番,又送還給江庭遠,搖搖頭道:“不識不知。”
“這張帕子是在鳴香內院屋中撿到的,你可曾在那裏遇見過什麼人。”
盛嵐思索兩秒:“有一個,應該是宗府的丫鬟,怎麼,是那丫鬟還有命說了些什麼。”
江庭遠忽略盛嵐語氣中的譏諷,收好帕子,又細細看一眼盛嵐,“並無,我會應你所諾,待宗之獻來,希望你保重自身。”
“呵,該保重的是屋中那位才對。”
“我知道你從不會做無因之事,也不會隨意給人下定論。”
盛嵐道:“有時候你知道的未必是事實。”
“我知我心,就足矣。”
風吹案上紙,散落一地。身後腳步聲漸遠,盛嵐回頭,院中好像空落落的。
“可惜有時候,知道才最傷人。”
山腳下,馬車遠去,揚起一陣塵土,四處飛散,霧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