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青萍 第6章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未篡謙卑時
萬劍躍上高牆之時,腦海中還想着游龍入大海,鯤鵬在天涯。可惜,大海尚遠天涯更遙,明月卻近在咫尺。
王黎一聲厲喝,一道明月從天而降。
那明月在眼中越來越近,絲絲光華清晰可見,凄凄寒意讓皮膚直起雞皮疙瘩。
萬劍來不及持刀格擋只得橫臂身前。驀地一陣刺痛,如相思般一陣刺痛,相思入骨,明月亦入骨,身子和胳臂已然兩分。斷臂處血花四濺,一聲慘叫,萬劍已仰天跌倒,漸漸沒入巷底塵霧之中。
卻見塵霧中兀的冒出一段矛尖,那長矛已從萬劍背心而入,將萬劍刺了個對穿,胸前血流汩汩,矛尖殷紅一片。
塵霧漸漸散去,王黎跳下高牆冷冷的掃了和琳一眼,和琳不禁打了一個寒蟬,支支吾吾道:“大人,適才在下被…被那塵霧迷了眼,只是下意識的…挺矛而已。”
下意識的嗎?特么的,這線索就這樣給斷了!
王黎心裏罵了句髒話,看着橫掛在長矛的萬劍,冷然說道:“是否王某還要慶幸掉下來的不是自己,否則現在躺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了是吧?”
“啊,不會…怎麼會?大人金剛護體,斷不會如此!”和琳急急的擺了擺手,賠笑道。
王黎搖了搖頭,雖說賈府一案真兇已經伏誅,賈府闔家上下的安危警報業已解除,可這萬劍顯然並非幕後之人,一百二十石的鹽和四百石的鐵,區區一人如何能運走?哪怕此人是魏郡兵曹副指揮使,哪怕此人手握重兵,執掌城門防守及鹽鐵押運諸事。從計劃的制定到鹽鐵轉運,守城士兵、兵曹甚至魏郡官員又有多少人參與此事?王黎一無所獲,但可以肯定的是,萬劍身後必然有一張更大的網!
按賈老爺子的說法,這萬劍乃太平道中人,那麼這網中又有多少太平道人?整個魏郡又有多少太平道人?
遺憾的是,萬劍已死的不能再死了,死人是不能開口說話的。
明月也爬到半空,夜霧漸漸升起,在月光的照射下,氤氳蔓延,彷彿給鄴城籠罩了一層薄薄的帷幕。
王黎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萬劍,又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和琳、孫才、周康及眾騎士,也不知曉其中是否還有太平道人,只覺得這一切都恍若此時的鄴城一般,眇眇忽忽,隱隱綽綽。
在萬劍身上搜索了一下,發現並未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甚至那本《九章算術》也不在其中。想必已經被萬劍毀掉了吧,王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對孫才四人說道:“你們將這屍首收回賊曹司衙,就回去休息吧!”
“諾!”四人應聲抱拳。
卻見和琳仍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王黎在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丟給和琳,抱了抱拳說道:“今夜雖說沒有捉住活的萬劍,卻終究沒有讓他逃脫,有勞和指揮和眾位兄弟了。就煩惱和指揮代王某請兄弟們喝個酒,王某就此別過!”
和琳討好的走上前去,一把接過銀子小心翼翼的揣到懷中,彷彿那並不是銀子,而是一方開國玉璽般,生怕磕了一下,臉上擠出一朵朵花兒,諂媚的問道:“大人可要一起去喝一杯?”
“不去了,還得回家陪阿母呢!”王黎擺了擺手,一躍跨上戰馬,雙腿輕輕一夾,漸漸消失在長街盡頭。
……
明月高懸,銀輝瀉地。
王黎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
王黎的家在鄴城南永豐大街甜井坊,佔地約半畝的三進院落,還是王黎任職魏郡賊曹掾后託人典買的,因是典買,兩萬錢上下,按王黎目前的工資秩三百石,算下來一年有九萬到十萬錢,所費倒也不多。此時已近深夜,院中卻還傳來輕輕的咳嗽聲和說話聲。
雖然今夜的任務並不算成功,雖然將來仍然是一團迷霧,但他聽着院中那熟悉的聲音,看到門口燈籠散發出的淡淡紅光溫暖而又光明,負面情緒早已悄然散去,只覺得自己的心頭也一片溫馨。
王黎當然並不是王黎,而是來自一千八百多年後的黎兒。他不過是當了一回英雄,就被雷電帶到了這裏,帶到了東漢遼東王家。當然來的也只是魂魄,這是個玄幻卻又難以解釋的現象,或許在那閃電末端就連接着時空黑洞,誰又知道呢?
他藉著雷電之力,打算攜帶九天氣勢君臨天下,卻一樣迷茫和惶恐,命運容不得他有絲毫的反抗,就將他附身在孝順卻又懦弱的王黎身上。度過了幾日的病床生活,如果不想繼續看着名義上的母親整日裏一籌莫展、以淚洗面,他就只能承認自己就是王黎,遼東王黎!
只可惜,他來的這個時代,是大漢最黑暗的時代,甚至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如果他不想被人吃掉,那麼就只能吃人。於是他擯棄了原來王黎身上的懦弱,當街拔刀,見義勇為。於是他成了鄴城的英雄,也成了魏郡賊曹掾。
一陣唏噓,王黎來到門前,輕輕拍了拍,一張清秀的小臉蛋從門縫中探頭出來,旋即打開中門,驚喜叫道:“是少主回來了!”
王黎憐愛的撫摸着小姑娘的頭:“至兒,你怎麼還不休息,阿母睡下了嗎?”
至兒名喚夏至,當初王黎當街仗義殺人,以一己之力救下的正是至兒一家。而夏家也因此變故,家當器物盡皆損壞,身無恆產,一家老小四口貧無立錐之地,嗷嗷待哺,適逢王黎典買新居添置僕役,遂舉家託身府上。
至兒恰至總角尚未及笄,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頭頂扎着兩個小結形似羊角,小臉蛋上掛着一彎淺淺的月牙,仰頭答道:“夫人還未就寢,正在堂屋縫補少主的靴子。至兒也不困,至兒還要和阿母陪着夫人等少主呢。”
東漢末年男女大防倒不為甚,更何況至兒年紀尚幼,心中一暖,王黎輕輕颳了刮至兒的鼻彈,牽着至兒輕快的向堂屋奔去。
堂屋正中擺放着一張楠木桌几,四周圍放着幾張小枰。桌几上兩支銅燈搖曳着火光,雖不昏暗卻也不甚光明,一個中年婦人危坐正堂之上,身着一件棗紅曲裾,直系淡黃腰帶斜披白色襦衣,一手握着靴子,一手捏着針線。婦人面容蒼白,櫻唇瓊鼻,姿態端莊,年輕的時候定然是名聞鄉里的大家閨秀,只是額頭上淺淺的皺紋讓她看上去也不再年輕。
旁側則陪坐着一個老嫗和年過及笄的少女,王賈氏與那老嫗兩人不時低語,少女臉蛋一陣通紅。
“阿母!”
王黎疾步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才直起身來將婦人手中的針線靴子放在桌几上,拉起婦人的手,坐在一旁小枰道:“孩兒不孝,又勞阿母久候了。只是孩兒如今是官身,督查郡縣賊曹,郡中捕盜、查案諸多事務繁雜,還請阿母務必愛惜身體,以後早些休息,切勿再等孩兒了。”
王賈氏拍了拍王黎的手背,慈祥的看着王黎,說道:“黎兒,娘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哪有那麼孱弱,為娘也只是一時睡不着而已。”
“夫人,您也忙活了一天了,既然少主回來了,您也早點息着吧!”夏嫗見是王黎回來,微微屈身道了一個萬福,拉着至兒自去左廂房休息。
“阿母,可是還不習慣?要不明日孩兒去牙行看看,尋兩個乖巧的丫頭回來服侍您?”王黎輕輕的扶着王賈氏越過堂屋後門,來到後面的耳房前。
“何至於此?為娘又不是七老八十,剛才只顧着和夏嫗聊着她大姊的事來呢,不覺就已經夜深了。”王賈氏點了點王黎的額頭,嘆了一口氣,臉色漸漸沉凝,眼神中帶着一絲落寞和不安,“自你阿翁離開后,這麼多年為娘還不是一個人將你帶大?也不知你阿翁現在在哪?是死是活!”
如今雖不如當初漢高祖時官府允許甚至鼓勵人口買賣①,但這幾年大漢黨錮之禍,風雨飄搖,天災人禍更是不斷,逃難災民賣兒鬻女,私相授受非常普遍。不過王黎心理終究還是邁不過那道坎,既然王賈氏不願意,他倒也不再堅持。
至於阿翁,原來王黎的記憶中也不曾見過幾回,更何況來自千年以後的黎兒,更是一頭霧水。
王家在遼東即非大姓,更非士族門第,甚至在王黎四五歲的前還一度隱居山林。可阿母日常行事一副名門大家的模樣,阿翁又是怎生婚娶的呢?而且這麼多年來,王家的大門也不曾見阿母的親戚登門往來。
當然,更離奇的是阿翁臨走前居然給王黎留下了一本內功功法及劍譜,功法乃是《莊子心經》,而劍譜卻正是王黎一直修鍊的《白雲十三式》!
想到這個便宜老爹,王黎突然覺得原來這個老爹竟也是一團迷。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萬千,王黎索性起身,翻開《莊子心經》按圖索驥,打坐練功。
慢慢的心神漸定,體內真氣宛如窗外的銀輝一樣滋潤和溫養着經絡。一道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身前,案桌上的鉛釉陶茶盞在月光下反射着如玉的光輝,雪白如銀,暗紅似血,恰似和琳刺穿萬劍那一瞬間,刺目而森寒。
“適才在下被…被那塵霧迷了眼,只是下意識的…”
腦海中猝然想起和琳的解釋,王黎心頭驀地一震,堂堂一郡兵曹指揮使,行走行伍之間,竟會因為一團白霧失去方寸,下意識的將萬劍刺個對穿,還恰巧就在那心臟之處?
和琳那張時而阿諛奉承謙卑惶恐、時而趾高氣揚氣急敗壞的面孔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未篡謙卑時!
王黎心中一驚,推開窗戶腳下一個倒鉤,已翻身躍上房頂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註釋:
①西漢人口買賣:《漢書貨食志》記載:高祖乃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