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半生流離,換你憐憫 第四十一章 海東青
四街地帶。
府邸大門被緩緩推開,走在前面的女子風情萬種,搖曳間充斥着無盡魅惑,而她身後則是一襲黑袍背着一個魁梧青年。
在院子裏坐立不安的小野狐立馬上前,從秦紀身上接過昏迷的喬豹,架着他到一旁草地上躺下,秦琳二女也是急忙圍了上來。
“我沒事。”
秦紀擺了擺手,只不過那張沒有多少血色的臉龐並沒有多少說服力。
黑鳳凰挑了張石凳坐下,雙手托着下巴,撇嘴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明知道中宗的概念還要去人家面前蹦達,活該。”
秦琳攙扶着秦紀坐到邊上的石凳上。
秦紀沒有理會冷嘲熱諷的黑鳳凰,而是望向陸術,沉聲道:“喊醒野豹,今晚你們二個就帶着琳兒她們離開帝都。”
陸術搖頭道:“紀哥,走不了了,這附近早就有皇室鷹犬了。”
秦紀眉頭緊皺,望向了黑鳳凰。
黑鳳凰睜着大眼睛和秦紀對視,道:“你看我沒用啊,這裏是帝都。”
秦琳在一旁聲音堅定道:“哥,我不走!”
秦紀眉頭越皺越深。
一陣嗡鳴聲響起,黑鳳凰從懷中掏出一塊傳音石,接通后聽了片刻方才恩了一聲掛斷。
“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要先聽哪個?”
黑鳳凰拋着手上的傳音石,笑嘻嘻道。
秦紀不開口,在場的三人沒人敢說話。
秦紀輕嘆道:“好的吧。”
黑鳳凰點頭道:“好消息是,皇室封鎖了事實,對外宣佈的是,喬豹和陸術酒後失智,在游地窟擅殺了劉家嫡子劉序常,這才造成了今晚的一幕,所以,你,秦紀,沒有被擺到名面上。”
黑鳳凰頓了頓,繼續道:“壞消息么……楚柯凌深夜進宮面聖了。”
院子裏氣氛有些凝重。
秦紀默默的盯着自己放在石桌上的手掌。
事情正在往最糟糕的方向走。
有鷹犬在外,就算是黑鳳凰現在都老實的呆在府邸內,足足過了一整周。
秦紀的傷勢在這一周內也恢復了許多,雖然沒有到達巔峰水準但也相差無幾了。
第八天的時候,府邸門外,終於來了一人。
長須,白眉。
精神抖擻的讓人甚至不敢去想像這竟然已經是一位雙甲老人了。
秦紀率先走出門,迎接老人,拱手俯身,秦琳也匆匆出門行禮。
小野狐靠在走廊柱子上,喬豹則是盤着雙腿坐在欄杆上。
黑鳳凰站在房間裏面,依靠在窗欞上看着那個傳言中的陸家太上長老。
“起來吧。”
白眉老人扶起秦紀二人,同時掃了一眼陸術二人。
陸術懶洋洋的喊了一聲:“太爺爺。”
喬豹則是咧嘴一笑。
白眉老人冷哼道:“喬古和陸墟奉沒空來,就只有老頭子我來收拾殘局了,可憐我一大把年紀還要千里迢迢的從上半國趕來。”
陸術翻了個白眼。
“魯爺爺辛苦了。”
秦琳笑道。
活於世間已有一百二十載的陸魯笑着摸了摸秦琳的秀髮,道:“還是琳兒乖,不像這三個小崽子,天天就知道惹是生非。”
隨着陸魯的現身,秦紀也能覺察到四周的諸多鷹犬視線已經散去。
“野狐,野豹。”
秦紀望着二人,沉聲道:“我不想和你們廢話,走!”
這一次,就算是性子跋扈的喬豹也只是走上前,重重的擁抱一下秦紀,旋即和陸術走到了陸魯身後。
上半國的喬家太上長老親自來帝都提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天大的妥協了。
皇室的目的已經達到。
秦紀偏頭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秦琳,心中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秦琳如重釋負。
陸魯輕撫鬍鬚,鄭重的看着秦紀,道:“秦家小子,你可想好了,現在還來得及,老頭子可以帶你回上半國。”
秦紀一躬到底。
陸魯嘆氣搖頭,忍不住罵道:“真是和秦三刀年輕時候一個鳥樣。”
“既然你心意已決,老頭子就不多說什麼了,你自己保重。”
陸魯轉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陸術和喬豹也隨之而走。
門外二輛馬車揚塵而去,半天之後便出了帝都的範圍。
在這輛馬車出城的時候,恰好也有一輛馬車駛入了帝都,馬夫身着黑袍,頭戴斗笠,握着馬鞭的手掌白皙修長。
這寬大異常的馬車裏相對而坐着二人。
靜默無聲。
……
府邸之內,憑欄而立的黑鳳凰手上握着傳音石,聽着裏面傳來的消息,狹長雙眸眯成了一個危險的弧度。
“秦紀!”
黑鳳凰站在門口,向著那青年喝道。
秦紀回過頭。
黑鳳凰手指交叉摩挲着手上的傳音石,凝目道:“段漠從惡洲回來了。”
秦紀眨也不眨的盯着黑鳳凰。
黑鳳凰輕聲道:“他從屠夫溝帶回了一個……不能算是人的人。”
秦紀沉默片刻,問道:“戰爭機器海東青?”
黑鳳凰點頭,道:“你認識他?”
秦紀搖頭:“不認識,沒有打過交道,但何清的那個小媳婦洛燕和他交集很深,而且……我感覺他來帝都,不是什麼好事。”
妖媚女子此刻也沉思,道:“這一次,我和你想的倒是一樣。”
青年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最後,青年抬頭道:“走一趟黑墨城吧。”
秦紀環顧四周,緩緩道:“鳳凰,你幫我再找一個安身之所,帶琳兒他們過去。”
黑鳳凰挑眉道:“怎麼?你要一個人去段家?”
秦紀眼眸低垂,說道:“我和段漠……曾經也算是朋友。”
黑鳳凰嗤笑一聲,卻並沒多說什麼。
秦紀輕拍邊上秦琳的香肩,邁步離開,秦琳雙手握在胸前,美眸擔憂的看着那縱步離去的黑袍背影。
一向對秦紀異常自信的女孩,此刻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慌。
二天後。
黑墨城,段家。
湖泊小亭里,布衣男子灑下一片魚餌,向清風在他身側站着。
“那小子呢?”
段雙重淡淡開口。
向清風面色古怪,道:“回來后呆了一會就一個人離開了,現在應該躲在帝都哪個角落裏吧。”
商聖輕聲道:“看來這小子也覺察到什麼了,他不想看這場好戲就算了,我們自己看。”
向清風微微點頭,目光隨之望向西邊,在離着幾裡外的院子裏,有一個身材臃腫,體形巨大的黑影正一動不動。
向清風轉頭,看向東方大門口,黃金所鑄成的大門徐徐打開,有一襲黑袍緩步入內。
再次行走在這奢華異常,佈滿奇珍異草的段府內,秦紀卻沒有了觀賞的心思,前面的侍衛在前方帶路,很快,秦紀便來到了一處小院。
侍衛隨之退去,秦紀緩步走進院子內,一眼便見到了那林子裏龐大的黑影。
“氣息內斂,鋒芒藏鞘,如此霸道的刀意,看來正主已經來了。”
黑影的嘶啞聲音緩緩傳開,道:“龍刀。”
秦紀站在院門口,緊緊盯着那個走出來的……
怪物。
沒錯,就是怪物。
好在秦紀並非常人,很快便回過神來,沉聲道:“傳言中嗜血成性,見人就殺的戰爭機器似乎有些名不副實。”
海東青瞥了一眼秦紀,面上鐵面微微抖動,淡淡道:“放心,我在清醒狀態,不會殺你的,我已經殺了太多人,殺厭了。”
秦紀眼皮一跳,什麼叫殺厭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海東青四條螃蟹腿扎在地上,左右走動着,淡淡道:“說吧,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麼?你難不成也想和段家那小子一樣想知道我是怎麼復活的嗎?”
秦紀低沉道:“這個是次要的,我還想想知道點其他的。”
海東青嘶啞道:“行啊,沒問題,你可以從我這裏得到你任何想要的,不過你得和我玩玩。”
秦紀皺眉道:“你想玩什麼?”
這個已經並非正常人的戰爭機器怪笑道:“我給單刃虎看賭場,你說玩什麼?”
海東青攤了攤手,雖然他沒有手,只有那把滿是血銹的鋼鋸:“當然是賭啊。”
秦紀微微眯眼。
“我們就玩最簡單的吧,比大小,如何?六個骰子一盅,六一最小,六六豹子頭,你贏一次,可以提一個問題,我如數回答,我贏一次……”
海東青那雙連眼白也都是血紅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秦紀:“我對金錢不敢興趣,這樣吧,我贏一次,你剁一根手指,如何?”
秦紀沉默。
“怎麼?好歹你也是在惡洲混的風生水起的新星人物,連這點小賭也不敢?還是說,你覺得從我口中得到的情報對於你來說,並沒有那麼珍貴,你,不值當你冒這個險?”
海東青那張可怖的臉上雖然覆著鐵面,但是他現在肯定是在咧嘴獰笑。
秦紀輕吐一口氣,道:“行。”
海東青揮了揮手,院子外很快便有幾個段家侍衛迅速竄出,搬來一張透明的玻璃桌子和骰子。
“你先驗下東西吧,色子和搖蠱都是正品貨,我海東青可做不來那出老千的行當。”
海東青慢慢走到巨大的玻璃桌子前。
秦紀隨意拿了一個搖蠱,裏面有着六個色子,他並沒有去檢查什麼,而是盯着海東青:“現在開始?”
海東青大笑一聲,用鋼鋸鏟起玻璃桌上的搖蠱,道:“好,現在開始,我也不欺負你,我先來。”
海東青的鋼鋸上下揮舞,那搖蠱卻是如沾在了上面一樣根本掉不下來,只有骰子不停撞擊的聲音,一會兒之後,海東青一把將搖蠱拍在了玻璃桌子上,看了一眼秦紀。
秦紀舉起搖蠱,用力晃了二下之後,微微眯起了眼睛。
秦紀對賭並不擅長,但是最基本的一些他還是懂的,他雖然沒有透.視眼,但是卻有一雙極為敏銳的耳朵,敏銳到甚至可以捕捉到是每一面不同點數撞在壁面上產生的極其小的聲音微差。
就是秦紀一心聽動靜搖蠱的時候,對面的海東青打了個哈欠,插在身上的管子裏,暗綠色的液體翻滾沸騰着。
這聲音不響,但是卻足夠了。
秦紀心頭一震,暗叫一聲不好,就在他這最後調整角度搖晃來聽點數的時候,海東青身上的聲音無異於驚雷,徹底打破了他的佈局。
“搖骰不過十秒,這個規矩你該不會不懂吧?”
海東青淡淡道。
秦紀微微咬牙,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拼了,他在最後一秒鐘盡全力調整了搖蠱內的聲響變動,而後拍在了透明的玻璃桌子上。
海東青挑了挑眉頭,笑道:“好,開吧。”
二個人都緩緩提起了搖蠱的蓋子。
一個六,二個六,三個六……
五個六。
二人都是五個六,只剩下最後一個了。
秦紀的心也是隨之提了起來,他不敢確保最後一個數字,只能聽天由命了。
海東青比他先一步開了出來,最後一個並不是六,而是五,海東青皺了皺眉頭,聳肩道:“看來太多年沒賭了,手也生疏了。”
秦紀輕吸一口氣,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最後一個徐徐出現在陽光中的骰子。
一點刺眼的紅色在秦紀視線內出現。
秦紀心頭落了下去,這一點紅色,抹除了所有希望。
一點。
大紅色的一點。
“哈哈哈,看來這一局是我贏啊。”
海東青大笑,身上的暗綠色橫肉都在隨之抖動。
秦紀吐了一口氣,輸了。
第一把,輸了,很不甘心,可是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只有第二把。
“一根手指頭。”
秦紀伸出左手,右手拇指一提刀柄,一抹鋒銳刀光一閃而逝,一截血淋淋的食指齊根而斷,掉落在玻璃桌上,鮮血不斷往下滴落。
秦紀面無表情,撕下衣服一角,止住了傷口的血。
“好,乾脆!”
海東青的鋼鋸拍了拍桌面,暢快大笑:“不是慫包就好,在賭場上我海東青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賴賬的廢物。”
海東青的左手拿起那截血淋淋的食指,隨意扔到了旁邊的一個瓷碗裏,而後看向了秦紀,笑道:“還敢來么?”
秦紀用行動說了話,直接拿起搖蠱,上下左右快速搖晃。
“一大一小,輪流來,這次比的可就是小了。”
海東青也是隨之拿起了搖蠱,快速晃動。
十秒鐘的時間很快就到,二人同時拍下了搖蠱。
秦紀的左手現在正垂在大腿邊上,手掌之上綁了一圈布條,食指斷裂處也被緊緊纏繞,使得鮮血不會再過度流失,也染紅了布條。
“開?”
秦紀看着海東青,海東青利落的一把取掉蓋子。
六個一。
“輪到你了。”
海東青似乎是笑眯眯的看着秦紀。
秦紀面無表情,緩緩取開蓋子,第一個骰子就是三。
海東青笑的很開心:“繼續吧,這次你想斷哪根指頭?”
六個一,已經是最小的了,就算秦紀搖出六個一也只是平局,更何況現在已經有了一個三,秦紀已經輸了。
秦紀瞥了一眼海東青:“還沒有開完。”
海東青手上的鋼鋸緩緩轉動起來,他搖了搖鋼鋸,淡淡道:“怎麼,怕了?剛才你的表現可是令我比較滿意的,現在就準備賴賬了?”
秦紀眼中掠過一抹冷色,猛地掀開了蓋子。
海東青那對血色眼睛明顯的瞪大了,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幕。
“看來上天還是眷顧我的,並沒有讓我搖到大點數。”
秦紀放肆大笑,搖蠱裏面,一個三,一個二。
沒錯,六個骰子,三個三個疊在了一起,搖出了五點。
海東青不說話了,好半響后才擠出一個好字。
“這一招可以,我海東青還是第一次見到。”
海東青四條螃蟹腿往後走了一步,抱胸看着秦紀,淡漠道:“你想問什麼,我海東青不是食言之人。”
秦紀盯着海東青,沉聲道:“趙太平究竟是如何復活已經死了十天,屍骨都開始腐爛的你的!”
海東青早有預料秦紀會問這個,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墨綠色鋼鐵盔甲,鏗鏘的落地聲響起,一具高度腐爛的身體出現在秦紀面前,由此可以見到,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是直接進入身體的腐肉,直達內臟。
“趙太平有一種很特殊的醫術,或者說古怪的巫術,你知道蛇么?把蛇頭砍下來之後的一段時間之內,蛇頭還能咬人,我現在的原理和蛇頭差不多,其實我已經死了,只不過趙太平激活了我的大腦細胞,將死亡的細胞喚醒,讓我處於一種亡靈的狀態,雖然已經死了,但還是可以通過機器操控這具身體,只不過我這些被喚醒的大腦細胞時常失控,所以我也會隨之失去意識,只由機器操控,成為最原始的殺戮野獸。”
海東青平淡的敘述,卻讓聽的秦紀心頭髮顫。
還有這麼一種醫術?
太過匪夷所思!
海東青重新穿上了盔甲,目光直視着秦紀:“好了,你想知道的已經知道了,那麼接下來……你是要走呢,還是繼續賭?賭注依舊不變!”
秦紀看了一眼那躺在瓷碗裏的食指,重重的深呼吸一口氣旋即吐出。
“繼續吧。”
海東青盯着秦紀。
剛才從秦紀嘴裏說出的,是繼續吧三個字,他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凡是都有理由。”
海東青左手輕輕抹過右手血銹鋼鋸上的鋒利鋸齒,淡淡道:“你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了,我比較好奇,你還有是非得從我這裏知道的不可,以至於能讓你冒着再掉幾根手指頭的風險。”
海東青其實自己也未曾料到,秦紀還會再和他繼續賭,他之前那句只是隨意一問罷了。
秦紀平靜道:“一個猜測想要印證一下而已,你還敢不敢繼續賭?”
“哈哈。”
海東青放聲大笑:“有何不敢?我就是怕你的手指頭不夠砍。”
秦紀面色漠然,只是緊緊注視着面前這如同怪物一般的海東青。
“來人!上黑白轉盤!”
海東青冷喝一聲,有黑衣人送上了一個也是透明的轉盤,轉盤的外圍一圈分成了數十個黑白部分,轉盤的中間有一顆塑料小黑珠。
“哈哈,這可是徹徹底底的碰運氣了。”
海東青指了指桌上的黑白轉盤,道:“我坐莊,你賭黑白,也你來轉,可以吧?”
秦紀輕輕點頭。
黑白轉盤算是賭場內最公平的一樣東西,一黑一白輪流排列,賭珠子落到黑色區域還是白色區域即可,這是純運氣的東西,摻不了任何假。
“那就開始吧。”
海東青取下了臉上的鐵面,既然已經被秦紀看到了身體,他也懶得再隱藏什麼,鐵面之下的半部分臉頰已經是呈現淡黑色的腐爛狀態,連牙齒都能清晰可見,就是這麼一張臉,卻是在笑,看上去極為恐怖。
秦紀上前一步,手掌握住了轉盤。
他付出了一根手指頭的代價,獲得了趙太平的復活之秘,算不上虧,也不會賺,他本來也打算一走了之,趕緊回宣城,但是他很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一件深埋在他心底十四年的事情。
這件事情他其實早就有意無意的選擇了忘記,卻沒想到在今天見到海東青的時候,會在腦海當中浮現而出。
這件事情,值得他賭上剩下的四根手指,甚至更多。
秦紀重重的轉動了面前的轉盤,裏面的塑料珠子飛快的轉動起來,在壁面上不停撞擊,誰也不知道轉盤什麼時候會停下,珠子會落到哪個洞內滾到黑白哪個區域。
“我賭白!”
秦紀低沉道。
二邊幾率都是百分之五十的。
秦紀收手,凝目注視着面前的轉盤,一會兒之後,轉盤徐徐停下,在裏面不停碰撞的塑料珠子逐漸減慢速度,而後掉入下方的洞中。
洞很小,剛好能容納塑料珠子進入,塑料珠子滾動了一下,停在洞口。
秦紀心頭一緊。
是白色的洞!
下一刻,塑料珠子再度一顫,卻是微微一動,往旁邊再滾了一下,掉入了相鄰的洞口。
黑色。
這是單純的靠運氣,珠子滾到哪個洞內,根本沒法預料,也沒法控制,這靠的就是完完全全的運氣。
秦紀抿嘴,海東青哈哈大笑。
“嗤……”
一抹鮮血濺起,秦紀的中指也是掉落,沾滿鮮血的一結中指飛到了桌上的瓷碗內,和中指躺在一起。
海東青微微偏頭看着秦紀,笑容可怖:“繼續?”
回答他的是秦紀那乾脆利落的動作,再度用力轉動了轉盤。
“還是白色!”
秦紀冷漠喝道。
海東青血紅色的雙眼饒有興趣的望着桌上的黑白轉盤。
轉盤停下。
塑料珠子,滾入了黑色區域。
秦紀乾脆把龍刀扔到了桌子上,小拇指在鋒銳的刀鋒上抹過,又是一截斷指飛起,落在瓷碗內,這已經是第三根了。
海東青哈哈大笑:“還來嗎?你的這隻左手,估計還不夠賭的呢。”
至此為止,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秦紀失去了三根手拇指,這放在他這殘酷血斗人生中也是頭一次。
秦紀一言不發,繼續轉動黑白轉盤,依舊是賭白。
究竟是老天真的和秦紀在作對,還是這呈現在透明桌子上的,最為公平的黑白轉盤也有了貓膩,連續三次,都是黑色,秦紀連輸三次。
海東青戲謔的看着秦紀:“還能再斷么?”
有俗話說,十指連心,斷指之痛就如錐心之疼,即便是秦紀,每一次斷指時身體也會下意識的微顫,這無關忍耐,無關意志,這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因為痛苦產生的反應。
龍刀放在桌子邊緣,最為鋒銳的刀尖一側凌空。
“願賭服輸。”
秦紀冷笑一聲,無名指齊聲而斷,鮮血已經濺濕了地上的青草,桌子上也有斑斑血跡,瓷碗內已經有着四根血淋淋的手指了。
秦紀的左手之上,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他只是簡單的用布纏住了傷口,阻止血流失的太快即可。
海東青那難聽的刺耳大笑聲回蕩。
今天是秦紀這一年以來,吃的最大的虧,足足四根手指,他的左手基本已經廢了。
“第四次,我依舊賭白!”
秦紀像是瘋了一般,繼續轉動黑白轉盤,海東青滿臉嗤笑,這正是賭紅了眼的賭徒心理,不管不顧。
今天的秦紀,幸運女神沒有照顧過他。
依舊是黑色,連續四次黑色,在這五五開的黑白二色中,他百分之五十的幾率中,硬是連轉了四次黑色。
海東青拿鋼鋸挑起了桌上的圓盤,咧嘴笑道:“這樣我就很難為情了,搞得我自己都認為這黑白轉盤被掉包,藏有貓膩了。”
秦紀一言不發,手起刀落。
左手,五根手指,全部在瓷碗內躺着,鮮血浸濕了秦紀的袖子,他的左手之上,包着一層又一層的白布,或者說快被浸濕的血布。
海東青那隻幾乎可見到白骨的手拿起桌子上的瓷碗,晃了一晃,腐爛臉上滿是猙獰笑容。
他今天很開心。
自從成為了戰爭機器之後,難得的清醒時間也只是面對着那些已經被洗腦的黑衣人手下和這一片小小的秘密之地,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人類的情感了。
就比如現在的興奮、快感和渴望。
他是一個骨子裏就很嗜血的傢伙。
“看來今天是我的幸運日。”
海東青輕輕拋了拋手上的瓷碗,偏頭看着秦紀:“怎樣,你還要繼續嗎?你的五根手指,可都在這裏了。”
秦紀眨也不眨的看着海東青:“我的右手需要握刀,不能和你賭。”
海東青似乎是聳了聳肩,四條金屬螃蟹腿邁動:“那就到此為止了吧,今天已經把我養的那條百花蟒點心賺來了。”
“等等!”
秦紀喊住了想要離去的海東青,低沉道:“但是我還有腿,最後一次,我拿這一整條腿賭,你贏了,這條腿拿走,我贏了,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我要拿走我的五根手指。”
海東青沉吟了一會。
“可以啊。”
海東青笑了。
秦紀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把手放在了黑白轉盤上,這是最後一次了。
塑料珠子的跳動聲不絕於耳,而後逐漸變小,最後平息。
珠子跳動着,從一個洞內蹦?到另外一個洞內,弧度越來越小,最後開始滾動。
停住了,沒進去,再度停住了,還是沒能進去。
終於,這顆珠子,停在了一黑一白二個洞的中間細小夾縫上,只要風一吹,就能掉入。
秦紀的心,重重的提了起來,他死死的盯着那顆珠子。
珠子動了,卻是往旁邊的黑洞而去。
秦紀閉上了眼睛,很絕望,很不甘,很想笑。
五次,足足五次,都是黑色,究竟真的是運氣很差的緣故還是如何?
如果真的有貓膩,他不應該覺察不出來。
“看來是老天也不想讓我問出這個問題。”
秦紀自嘲一笑,剩下的右手拿起了桌上的短刀。
今天過後,就只剩下一個重度殘廢的龍刀了。
不過也罷,少只手和腿而已,算得了什麼,就在秦紀準備揮刀之時,一旁至始至終都在看的海東青出聲詭笑道:“龍刀,你這副模樣,也難看了,不如這樣吧,只要你跪下來求我,你可以不用砍腿,手指頭你也全部帶走,對我來說,這些都沒用,我只是圖個心情玩玩罷了。”
秦紀眯眼盯着海東青。
“少只手沒關係,你還有右手,但要是再少條腿,你龍刀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怎麼樣,是跪下來求我換的以後的日子,還是冥頑不靈?”
海東青咧嘴笑着。
秦紀握着刀柄,刀尖朝下,笑了一聲。
“有一個男人曾經告訴過我,這一輩子,寧可瘸着站,不要笑着跪。”
一抹鋒銳刀光一閃而逝,一聲悶哼回蕩,鮮血染紅了周圍的地面,一條大腿從根部齊根而斷,血流成河,那個只剩下一條腿的青年把刀插在地上,撐着勉強起立。
“何必呢?”
海東青搖了搖頭,血紅色眼中卻是無盡的冰冷。
劇痛刺激的神經幾乎要昏厥,秦紀撐着沾滿血的龍刀,臉龐都在微微抽搐,轉身一步步離去。
“十四年前,我失去了一個親人,這句話是他教給我的,他也說過了,如果哪天被他發現我隨意下跪,那他就親自打斷我的腿。”
秦紀背對着海東青,那張因為劇痛而顯得有些鐵青的臉色在此刻有一滴晶瑩滑落。
“那個男人,別名波塞冬,是我三叔。”
海東青那張猙獰可怖的臉一點點僵硬了下來,他死死的瞪着秦紀,血色眼中,似乎有滔天血浪在翻滾,那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猛地炸響,本就恐怖的臉龐此刻更是已經扭曲的可怕:“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那個男人,是我三叔,他姓秦,名東海,人稱波塞冬!”
“而不是現在的戰爭機器,海東青!”
背對着海東青的秦紀一言不發。
他一開始聽到海東青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有些隱隱感覺了,只不過一開始沒有想起來,後來經過逐步的接觸,他終於確認了,這個人就是他三叔,秦東海,他只不過把自己的名字倒着讀罷了。
海東青那張本就腐爛可怖的臉龐在此刻極為扭曲,他突然看向了桌上的黑白轉盤,百分之五十幾率各參半的黑白轉盤,怎麼可能連續五次都是黑色。
他海東青的運氣難倒真的有這麼逆天,秦紀的運氣真的有那麼差?
“你什麼意思!”
海東青那對腐肉之下的牙齒幾乎咬出了崩裂的聲音,暴怒吼道。
一隻腳站立,撐刀方才穩住身形的秦紀肩頭微微顫抖着,海東青一鋸子砸掉那黑白轉盤,連帶透明桌子也是崩裂而開,玻璃四濺。
海東青憤怒吼道:“秦雄欠我的,用不着你來還!你是在憐憫我?還是想再羞辱我一次?”
秦紀仰起頭,喉嚨上下滾動。
運氣多了就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
沒錯,其實在第一次轉盤的時候,就應該是落到白色區域了,那顆珠子本來就是按照這個軌跡落下的,可是在最後時候,珠子抖了一下,很輕微的抖了一下。
這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卻不應該發生在一個有念力的煉金大師面前。
那顆珠子,是被人為的推到黑色洞內的。
這一點小動靜實在太過微弱,所以連海東青也並沒有覺察,也因為需要的力很小,所以秦紀動用的念力幾乎沒有。
就跟吹了一陣微風一樣。
除卻第一次之外,第三次和第五次也是如此,這五次之內,珠子如果沒有外力干擾,應該是三白二黑,而不是現在的五黑。
被稱作最公平的黑白轉盤,在一名煉金大師面前,只是個笑話。
秦紀這五根手指和一條腿,是他自己砍得,也是他自己故意造成的。
“父債子還,秦三刀欠你三根手指一條腿,我今天秦紀全部還給你。”
秦紀聲音很嘶啞:“債已消,仇已過,三叔……”
秦紀撐着龍刀,一隻腳往前邁,痛苦低喝道:“回家吧!三姨已經在六月洞等你了十四年,爺爺這些年來,每次喝醉了酒都會衝到書房和秦三刀拚命,二叔、大叔、大伯他們也都很想你,你該回家了。”
海東青站在原地,管子內的暗綠色液體瘋狂沸騰着,幾乎要炸裂而開。
“啊!”
海東青憤怒咆哮,無盡的悔恨、怒火和各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心頭交雜。
這十年來,海東青作為一隻人形機器,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人類情緒,只剩下最原始的對殺戮的渴望,對暴力的嚮往,然而今天,他找回了人類的情感,他悔恨,他惱怒,他憤怒,但是無濟於事。
海東青瘋狂發泄嘶吼,然而前面那個撐刀單腳前行的背影卻越來越遠。
海東青最後赤紅着眼,喘着氣的看着前面那個已經到了幽深小徑路口的背影,慘笑了一聲:“那是秦三刀欠我的,你憑什麼替他還,你一定要讓我連死都死的不安心么?”
路口的那個背影停頓,他轉過頭來,那張有着斑斑鮮血的臉龐之上,此刻卻是有着一抹極其燦爛的溫煦笑容:“三叔,你放心,一條腿一隻手而已,紀兒是秦家人,骨子裏趟着的是老秦家的血,就這點阻礙,就這點困難,用三叔的話來說,就是算他娘個屁!”
“所以啊……”
秦紀的聲音逐漸低沉了下來:“三叔,回家吧,回東西北那塊土地,那塊你曾經熱愛的窮山僻壤,那塊你灑滿熱血,馳騁的疆場,大家,都在那裏等你。”
海東青怔怔的站在那裏,秦紀最後笑了笑,消失在了小徑路口。
海東青那巨大的身體都在顫抖着,他喉嚨里似乎有無窮聲音,但是卻發不出一句,他想嘶吼,想咆哮,想發泄,到最後卻都化成了無聲的一切。
“我竟然斷了自己侄兒的一條腿,五根手指……”
海東青此刻發覺地上血泊內的手指和大腿變得異常顯眼。
周圍死寂一片,連呼吸聲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