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帽子
這天是霍懾的出院日,他難得起了早,預約了出租車,感謝了醫護人員,正按日程計劃收拾東西,一個彷彿沒頭的陳霰白橫衝直撞地跑進來,進來也什麼不說,光盯着他看。
他被她看得發毛,哼出一個“嗯?”
卻聽陳霰白張嘴第一句話,就是咒他最近會有血光之災。
要不是知道她是什麼德行,他還真想跟這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的神婆杠一杠。
“你夢見我死了?”他一邊蹲着裝行李箱,一邊問她,“怎麼死的?”
陳霰白腫着眼睛站在他旁邊,低頭像個挨訓的小丫鬟:“不知道。”
“身上有致命傷嗎?”
她眯着眼睛,回憶道:“可能有?你周圍淌了好多血。”
“那我是失血過多?”
陳霰白有一說一:“……不知道”
他把那隻討人厭的熊肚皮上的紙條拽了,拎着熊的後頸問陳霰白:“你要嗎?”
陳霰白搖搖頭。
預言只跟他說了一半,最關鍵的霍懾還沒聽到,陳霰白像個小雞仔一樣的跟着他後面跑,霍懾無視了幾次,發現甩不開這個雞仔,只好停下來聽她接著說。
陳霰白如願以償,當說到還有個陌生人在場,霍懾終於提起了興趣,問她:“誰?”
“不知道。”
霍懾不敢相信這個預言本質是個廢話:“總之最近我有危險了?”
陳霰白揉了揉眼睛,預言的特殊性在於永遠不能被斷言,她為難道:“可能吧。”
霍懾實在不知道怎麼評價這個初級志願者,聽她說了這麼多,竟然還和沒聽一樣,不免有些動氣:“你這個預言能不能再准一點?”
陳霰白現在被霍懾這麼一頓追問,回想起來也覺得很荒謬,夢裏的她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就能哭得那麼傷心。
最後她把霍懾一路送到路邊,車早就到了,她替他抱着熊,費勁地拉開出租車門,轉頭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最近您還是小心一點。”
霍懾“啪”的關上後備箱,本能地不想相信她的預言,但對她的好心還是得表示一下,於是敷衍地“嗯”了兩聲,接着對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陳霰白目送車載着霍懾消失在十字路口,正擔憂不知道她的話霍懾聽進去了多少,一低頭髮現熊忘記給霍懾了。
***
霍懾到家之後,沒直接進門,他把行李箱靠牆放在樓道里,先掏手機打了個電話。
兩分鐘后樓梯上響起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一個穿着寬鬆t恤的男人,頂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踩着拖鞋火急火燎地沖了下來。
那人在看見霍懾的一瞬,剎在了台階上,腿上和上身成套裝的大褲衩抖成了旗子。
他扶在樓梯扶手上探頭探腦地打量了霍懾一番,明明長得十分清秀,卻笑出了幾分樸實,說:“我都以為你要死在醫院了。”
霍懾還沒回話,他彷彿直接看透了霍懾在想什麼,回道:“我今天休息啊。”
“我知道,知道,”他歡樂地三兩步從樓梯上跳下來,從霍懾身後的牛奶箱裏掏出一把鑰匙,熟練地開了門,“傷員別動,放着我來。”
霍懾聽話地把手機塞進口袋,站一旁當起了大爺。
他殷勤地替霍懾提起箱子,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多了幾分藏不住的靦腆,道:“你在醫院住了這麼久,看到我們胡老師了嗎?”
“說錯了,是大家的胡老師,”他接着自顧自地問,“她好不好?”
霍懾也不說話,跟在這個工具人身後,背着手,老神在在地進了門。
“我最近沒在協會看見她,還以為她在醫院。”他放下行李箱,轉頭對着霍懾問,“聽說協會給你招了志願者,誰啊?我認識嗎?”
霍懾踢了他一腳,蘇崇躲着跳到一邊。
霍懾彎腰打開行李箱,終於屈尊降貴地開口道:“你不認識,是個新人,”但他轉頭又想到陳霰白進協會有一年半了,補了一句,“她沒什麼經驗。”
那人聽見霍懾在心裏提了一個人名,他撓撓頭,奇怪地問了出來:“陳霰白?”
“嘶,”霍懾手上動作停了下來,“蘇崇,你怎麼什麼都聽?”
叫蘇崇的心道不好,剛想跑但沒來得及,被霍懾轉身一把抓住,霍懾扣住他的腕關節,蘇崇警惕地看着他,雖然心裏慌得不行,但有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他現在是個“原能力者”,自己慌什麼?
霍懾握着他手腕,控制力度攥了一下就鬆開了,蘇崇腿一軟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咂摸出似乎有哪裏不對,他皺着眉仔細聽了一會,小區樓下除草機的聲音今天格外的吵,但整個房子裏除了霍懾翻東西的聲音,只剩他自己轟鳴一般的心跳聲。
他有些震驚,等反應過來,嘴角不自覺地就提了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只是他聽不見霍懾在想什麼了。
這種情況在霍懾住院前經常發生。
他喘了兩下勻平了氣,盤膝坐好,盯着霍懾的後腦勺,想這狗人瞞着所有人這麼久,也是膽大包天,於是手動把笑容複位,裝模作樣地氣悶道:“還是您厲害。”
霍懾不睬他,把從行李箱揀出來的衣服遞給他,蘇崇抱着衣服站起來往陽台走,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被這個道德渣滓襯托得光輝無比:“我本來還想申請給你當志願者的,但你不配。你是一個不配得到我們全體志願者友情關懷的弟弟。”
霍懾想起在病房裏要人命的花,心裏啐了一口:“屁友情。”
很快陽台洗衣機“嗡嗡”的運行起來,蘇崇鍥而不捨地對他喊:“這回多久啊,我明天還得去協會。”
“晚上吧,你以為我恢復多少。”
自己搞不好是第一個發現霍懾能力恢復的,蘇崇美滋滋地想。
霍懾住院半個月,陽台綠植陣亡一片,僅有兩頭蒜倖存。蘇崇半跪在地上,指頭在瓷磚上劃過去,沾了一指頭灰。
樓下綠化帶里工作的除草機突然炸了一下,機器像磕到了什麼硬物,發出一陣刺耳的卷刃聲,蘇崇奇怪地看過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其中有個園林工人似乎抬頭望了他一眼。
他們倆人的視線剛隔空對上,那個工人就低下頭,往樹蔭處退了幾小步。
“他躲什麼?”位置離得太遠,就算霍懾沒關他的能力,蘇崇也聽不到這個人在想什麼。
能力用不上,他就忍不住原地盯着那個人多看了一會。
和其他工人一樣,那個人也戴着頂帽子,他此時低着頭,帽檐擋住了他的半張臉,蘇崇見他個子不高,越看越像是個不好意思的孩子,估計偷看的時候被人發現,正窘得不行。
蘇崇也不想為難他,便好心地收回了目光。
洗衣機適時地滴了幾聲,霍懾那個大爺在客廳催他晾衣服。
霍懾一到家像回了安全區,渾身筋被抽了個乾淨,軟綿綿地現出了無賴原形,有事就招呼蘇崇做,沒事就閉着眼睛編幾個事叫蘇崇做。
恨不得未來半個月的家務也讓蘇崇包了。
蘇崇後知後覺自己被人當工具人用了,他本來想着霍懾是個廢人,他給幫幫忙就算了,誰能想到這個廢人非但沒有殘廢,搞不好養幾天就要回協會報到了,頓時手一頓,看霍懾像看個詐騙犯。
霍懾以為蘇崇不想幹了:“不懂就問,人世間有你這麼拖地的嗎?”
聽得蘇崇想把拖把的海綿頭塞他嘴裏。
霍懾家裏的清潔工具應有盡有,蘇崇翻他儲藏室的柜子發現,光是拖把頭的替換,他就屯了四個顏色不一樣的。
蘇崇搞不懂這人明明這麼喜歡做家務,為什麼還來使喚他?
他洗完拖把,隨手放在廁所窗台上晾,霍懾家沒有裝防盜網,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窗外夕陽西下,他臨風捶了捶腰,風裏傳來別人家做飯的味道。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一天就差不多過去了,他難得一天放假,就被人騙來當苦力,真是無比充實的一天。
反正霍懾看不見他消極怠工,他索性打開了朋友圈刷了兩下,胡不恤的朋友圈還停在上個月她拍的一張牛雜麵。
看得他有些餓了,蘇崇把手機塞回口袋,無意瞥了一眼,在路邊看見頂眼熟的帽子。
是上午那個小孩。
工人們早就收工下班了,除草工作應該也已經結束很久了,久到蘇崇想不起來,那些擾民的除草柴油機到底是什麼時候停的。
修剪齊整的綠化帶上,他一個小矮子孤零零地站着,抬頭一動不動地望着霍懾家這個方向。
蘇崇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小孩看的差不多是客廳的窗戶,霍懾此時正好在客廳溜達。
陽台朝南,廁所和客廳的窗戶向北,等於這個小孩繞了一圈,飯都不吃,鍥而不捨地盯着霍懾家這個目標。
霍懾家有什麼好的,能叫人看出花來。蘇崇冷着臉,躲在窗戶側面觀察了他一會。
帽子下面他把工人擦汗用的毛巾包在臉上,哪怕他揚着頭,蘇崇也看不見他的五官。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上午他臉上分明還是什麼都沒有的,太陽大的時候不防晒,現在太陽都要下山了,他才裹着臉。
蘇崇越想越覺得他可疑,他不禁有些陰謀論起來:是因為被他嚇到過,所以特意遮了臉怕被人認出來嗎?
那個帽子怪臉上只剩了雙眼睛,現在還眯成了一條線,彷彿被光照得睜不開。
路的對面有個家長帶着孩子在邊上打羽毛球,一大一小姿勢都很業餘,但架不住風大,羽毛球在風裏借力,在空中劃成了一道線遠遠地落到綠化帶里,小孩高高興興地跑去撿,帽子怪見有人朝自己跑過來,壓着帽子往旁邊讓了兩步,他這麼一動蘇崇終於看出來了,他哪是什麼小個子的“孩子”,明明就是個駝背。
不知道他是故意裝的,還是先天性的佝僂病,反正現在縮着肩,脖子僵直地向前傾,活像個王八。
過來撿球的小孩拿到球也不急着走,十分不怕生地站着看了看他,又轉頭看了看霍懾家的方向,脆生生地童音問他:“叔叔,你在看什麼呀?”
帽子怪果然年紀不小了,蘇崇第一次對祖國的花朵產生感激的心情。
那人沒理小孩,快步從綠化帶上走下來,站路邊賊心不死地朝霍懾家連看了兩眼,扶着帽子匆匆走了。
晚上,蘇崇打掃完衛生,去社區超市逛了一圈,沒買到牛雜,買了兩斤牛肉回來,煮了兩碗牛肉麵。
霍懾吃完在沙發上坐了一會,終於良心發現,決定去幫蘇崇洗洗碗。
蘇崇衝掉海碗裏的泡沫,冷不丁地背對着他說:“霍懾,今天有個人一直盯着你家看。”
霍懾發現蘇崇已經快洗完了,剛想走,聽見這句又停住了:“什麼時候?”
“我去晾衣服的時候,”蘇崇關上水龍頭,“還有洗拖把的時候,他也沒走。”
霍懾以為是陳霰白,問他:“男的女的?”
蘇崇少有的正色道:“男的,前幾天都沒有,你今天出院,我才看見他。混在園林工人裏頭,裹得像個神經病,要我跟協會說一聲嗎?”
霍懾看着蘇崇的表情,不由得想到了陳霰白做的噩夢,沉吟了一會說:“沒必要,我這幾天不出門。”
蘇崇看着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不置可否。
他想到蘇崇也是好心,又乾巴巴地補了一句:“下次你再看見,覺得不舒服就報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