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牲 畜
……向飛船的方向跑,霍伯思考着,它們像驅趕牲畜一樣驅趕我們。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正是它們所期待的。
沒有其他解釋了。異形沒有攻擊,而是在倖存者四周鬼鬼祟祟地遊走,穿過陰暗的岩石裂縫,讓我們知道它們的存在卻不暴露自己。霍伯見過它們的一切,在馬里昂號飛船上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對雷普利來說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們當時認為這種生物非常殘忍,是沒有思考能力的怪物。
這裏的情況不同。如果他的想法是對的,那它們就是在一起計劃好的,策劃了一項行動。這種想法嚇到他了。
他的腿受傷了,是深層灼傷,好像骨頭都被燒着了,疼痛透過肌肉傳至全身的靜脈。他的整個右小腿彷彿浸泡在沸水中,每走一步都很痛苦。但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硬跑。
他知道損傷並不大,他看了看,傷口很可能早已經被灼熱的熔岩石頭灼燒,才引起這種情況。
他儘可能不去想這疼痛。
有一次,他帶兒子去看牙醫,兒子需要拔牙,但他害怕注射麻醉劑。在去醫院的路上,霍伯跟兒子探討了關於疼痛的問題,他告訴兒子這是一種短暫的感覺,是身體對自身遭到損壞的生理反應。他知道這是沒有傷害的,而在這之後,事實上,他不會記得當時疼痛的感覺。
疼痛是記憶很難描述的一種概念,霍伯說道。就像曾經品嘗最喜歡的蛋糕。那種感覺只是真實地存在於品嘗的當時,或者疼痛發生的時刻。
他現在試過了,在他們跑過奇怪的岩石地面時,他一直對自己重複着一句口頭禪。它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意義。他試圖分析這種感覺,對它產生興趣而不是讓它擊垮自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方法起作用了。
卡西亞諾夫和斯內登在前面走着,斯內登端好噴槍放在身前,一直瞄準前方。巴克斯特和拉茜斯殿後,巴克斯特忍着疼痛,看起來很堅定。雷普利和霍伯在一起,她一邊緊跟着霍伯走,一邊頻繁地瞥向他。霍伯盡量保持最好的狀態不讓她擔心,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還是會偶爾呻吟兩聲。
責任是沉重的。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擺脫責任。他是領導者,儘管馬里昂號飛船的倖存者們,加上雷普利,他們更像是一個無領導的小組,但他仍然覺得在各個方面他都要對大家的命運負責。
即便在逃跑的時候,他也常常絞盡腦汁,試着去判斷他做出的所有決定是否都是正確的。他們是否應該在馬里昂號飛船上再待上更長的時間,花更多的時間做好準備?在進入礦井之前,他是不是應該先評估一下這兩部電梯,再決定乘坐哪一部?也許他們乘坐了另一部電梯,他們就可能已經在返回地表的路上了,他們的推車上可能已經裝滿了珍貴的燃料電池。但他不能總是糾結在“如果”和“也許”上。他只能處理好眼前明確發生的事情。
他們必須馬上到另一部電梯那裏。
異形還在背後追蹤他們,趕着他們往前跑。霍伯討厭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尤其在其他人都依賴他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停下來,四處看看,喘着粗氣。
“怎麼了,霍伯?”雷普利問道。她也停了下來,其他人也馬上剎住了腳步。他們現在接近飛船幾乎升到地面的機翼了,雖然很難分辨出差別。
“我們現在的做法正中它們的圈套。”霍伯喘息着,俯下身子。
“你說什麼,我們的逃跑嗎?”卡西亞諾夫問道。
“我們不是在逃跑。”霍伯站直了身體。
“他說得對,”雷普利說,“它們在把我們往這個方向驅趕。”
“對我來說只要遠離它們,走哪條路都行。”巴克斯特說道。
“你怎麼看?”雷普利問道。在一剎那,霍伯或許覺得那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緊閉雙眼,有什麼東西從他們之間穿了過去。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惺惺相惜,或者甚至是感情。也許這是一種肯定,他們在以同樣的方式思考問題。
斯內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哦,我的天哪!”她說。霍伯扭頭從肩膀往後看。它們來了。有三隻,比陰影稍大一些,就是因為這些陰影在移動才能區分出來。它們的動作太快了。有兩隻輕快地從什麼地方飛到了倖存者之前進入的山洞,第三隻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三隻會合到了一起。
拉茜斯蜷伏着,支撐着腿,用電擊槍開火。他聽到它們在洞穴周圍咳嗽,然後迷失在這廣闊的空間。
“別浪費時間了!”巴克斯特說道,“也許它們就離我們幾步之遙。”
“如果它們離得這麼近的話,我們就死定了!”拉茜斯說道。
“快跑啊!”霍伯喊道。其他人都跟上了,他和雷普利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對視了一下。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它們又驅趕我們往前跑呢。
腳下的地面僅有微小的改變,他們正沿着飛船彎曲的翅膀往巨大的太空船上跑。霍伯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岩石上跑,雖然現在是傾斜着向上,他受傷的腿更疼了,他只能依靠不同的肌肉來推動自己前行。
這東西埋在下面有年月了,沙塵落在上面都硬化了。巨石也滾落下來一些。這樣近距離觀察它,可以看到它的整個翅膀上有一系列礦床地質形成的大片波浪形褶皺,像一片巨大的擴散型環狀漣漪,被時間凍結了。
每個環狀凸起都達到他們膝蓋的高度,跨越每道凸起的脊脈都讓霍伯疼得大叫出來。他的喊叫聲和巴克斯特的喊叫聲相互呼應。
“只有痛苦。”雷普利說。霍伯咳着咳着卻笑出聲來,這讓雷普利感到很驚訝。
“我們去哪兒啊?”斯內登從前方喊道。她稍微放慢腳步,然後轉過身來,噴槍還是瞄準原來的方向。
霍伯回頭看了一下。他現在只能看到兩隻異形,它們令人討厭地跳着,跳過地面。它們本可以更近一些,他想,它們的行動比我們快多了。但是現在他不擔心這些。
他環顧四周,尋找第三隻異形,它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受損區域。”他說著,指着一個方向,“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路徑,我們要進入那裏面。”
“我們真的要進去嗎?”雷普利問道。
“那你覺得我們應該站在這裏嗎?”霍伯問道。斯內登對這個建議嗤之以鼻,但霍伯是認真的。雷普利皺了皺眉頭,檢查周圍的環境。沒有地方可以隱藏,他們終歸要暴露在外。
“不是這裏,”她說道,“打開它太遠了。”
“那麼就上到那裏,機身受損的地方。”他說,“記住,還有一隻異形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大家保持警惕——”
第三隻異形出現了。它從他們左手邊的陰影中冒出來,已經跑到機翼上了,從後面大堆岩石中走出來,彷彿一直在那裏等着他們。它距離他們可能有二十米遠,彎着腰,發出嘶嘶聲,擺出準備攻擊的姿勢。
雷普利用電擊槍開火了,如果仇恨和厭惡可以點燃武器的話,異形會被子彈蘊含的能量砸碎。但她甚至沒看見子彈射到了哪裏,如果這傢伙真的是想把他們像牲畜一樣驅趕到這艘舊飛船上的話,它可能幾乎不會還擊。
雷普利保持戰鬥姿勢,左顧右看。霍伯提着他的噴槍,其他人也準備好自己的武器。
最近的一隻異形在側面爬着,環繞着他們但從未走近。看着它移動,霍伯感到皮膚刺痛。這讓他想起了巨型蜘蛛……雖然不完全是。它更像是一隻可怕的蠍子……不過它們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它像流體一樣移動,運動起來很容易,在粗糙的巨大機翼上滑動,似乎曾經在上面往返過很多次了。
霍伯扣動了噴槍的扳機。又產生了他很反感的反作用力,他希望看到這東西走開。酸液噴濺,在他和怪物之間的機翼上留下一串印記。酸熔化了灰塵和岩石,發出嘶嘶的聲響,下面還可能埋着別的東西。即便這樣,酸液並沒有噴濺到異形身上,它向後退縮了。
瞬間出現各種有毒的煙霧,霍伯迅速向後跑開,緊逼着其他人也趕緊移動。
“我們可以電擊它。”雷普利說道。
“你說什麼?”
“我們所有人一口氣朝那個東西跑過去。如果它朝我們跑過來,我們就一起開槍。如果它跑到旁邊,我們就繼續前行。”
“我們去哪裏啊?”
“去找出路。”
“我們不知道哪裏是出路啊!”霍伯說。
“那也比正中它們下懷強,不是嗎?”雷普利說。
“我要去遠離它們的地方,”巴克斯特說,“它們在那邊,我就走這邊。”他轉過身再次朝飛船的主機身步履蹣跚地走過去,他的右臂還是搭在卡西亞諾夫的肩膀上。
“我們必須待在一起。”霍伯說。大家都緊隨其後。可是霍伯總是控制不住在想雷普利說得對,電擊,向它們發起反攻。他希望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在上升到下一個平面之前,路面更加陡峭了,翅膀的曲線上散落着很多岩石,那些岩石都很奇怪,就像礦藏地質展現出的波浪線形。霍伯猜想,也許這個洞穴曾經是個水下洞穴,但現在還沒有什麼辦法能證明這一猜想。而這一發現也不能幫助他們什麼。
只有能停下來的地方才會對他們大有幫助。一個容易防守的地方,找到一個可以進行抵抗的位置。這個奇怪的飛船周圍的路線,或者徑直走進它的路線,能指引他們回到礦井裏面。
真他媽的是一個奇迹。
也許他此刻就應該進行抵抗。他自己。轉身電擊異形,用噴槍吐酸,誰知道呢,也許他會很幸運地戰勝異形。畢竟,那傢伙只是一個動物。也許它會轉身跑掉,他和其他同伴就佔據優勢,原路返回,使用等離子體噴槍,不需要太久就能再次打開出口。
回頭瞥一眼,他就知道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一切。
這三隻異形正在追蹤他們,尖尖的陰影在巨型機翼表面跳舞般來去自如,瞬間就能從岩石上跳到裂縫處,因為它們在尋找天然的覆蓋物。它們可以輕易地、靜悄悄地移動,它們的流體運動如此平穩,影子就像灑出的墨水一樣。它們是簡單而純粹的狩獵者。它們會突然間抓住獵物,電擊根本不會對它們造成任何傷害。
真該死。真該死。
他不想就這麼毫無價值地犧牲。
“再快些。”他嘟囔着。
“你說什麼?”拉茜斯問道。
“我們應該移動得再快些。儘可能的快,儘快到達那裏,找到能防禦的地方。也許這樣能把它們甩開一點點。”
沒有人回答,他在這種沉默中讀出了大家的疑惑。
但即便如此,他們都跑得更快了。就連巴克斯特也跳躍着,邊喘氣邊咒罵,卡西亞諾夫托着他,汗流浹背。不管霍伯是如何想他的通信官的,都對他質樸的勇氣肅然起敬。卡西亞諾夫的恐懼堅定了她的決心。
霍伯的腿現在非常沉重,但是他用它來反擊,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地上,艱難前行,推動每件事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發展。他從來沒做過祈禱之類的事,信仰也被拋在腦後,那都是些兒時的幻想。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現在面對的異形只是很大群體中的一小部分。他們已經很不幸了,黛利拉號飛船墜毀了,馬里昂號飛船受到損壞,薩姆森號飛船上出現怪獸,現在電梯又發生了故障,他們陷入這樣陌生的環境中……他不禁覺得有一隻神秘的大手在操控一切。
也許是他們的發現導致的後果。這艘船令人難以置信,不可否認以前從未有人發現異形有智商。他心中開啟了一扇門,帶來了更大的可能性。但還有更多事,有些事他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
雷普利是其中一部分,他很確定。也許找到像她這樣的人,置於一切的中心,這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
像她一樣的人?他想,默默地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真心關心一個人了。喬丹是一時之情,而且她一直充當著好朋友的角色。但他對雷普利還有更多的情愫。有一種本能的互相理解,他以前從未與任何人有過這種情感交流……
他短暫地想起了自己的家,與他分居的妻子,還有他留下的孩子們。可是一旦想多了這方面的事,他就充滿痛苦和內疚之情。
巴克斯特每走一步都哭喊出聲,他受傷的那隻腳拖在身後。但他仍然握着等離子體噴槍,時刻準備開槍。他們走進了斜坡,上方是飛船的主機身,霍伯開始往前看。
他們從遠處看到的破碎區域比想像中要大。從機翼上方伸出,從後面覆蓋飛船主體的曲線,表皮撕裂開,有明顯的隆起,被損毀的範圍內到處是鋒利的雕塑樣的構造。這不是一個大洞,而是一系列小洞,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飛船內部爆炸,衝出船體表面,使得船身多處破裂。即便在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還有明顯的燒焦的痕迹。
“這是第一個洞。”他用手指着那裏。他迅速沖向前去,用胳膊挽着巴克斯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讓他使用等離子體噴槍。“你還好嗎?”他悄聲問道。
“不太好。”巴克斯特說道,但他的聲音很有力。
“霍伯,它們跟得更近了。”雷普利說。
他放下巴克斯特的手臂,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過身去。斜坡下面三隻異形正匍匐前進,它們隨意的步態和人類衝刺的速度一樣快。它們更近了。
“繼續走。”霍伯對其他人說。他和雷普利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看情況。
“向它們開火嗎?”雷普利問道。
“是的。”
她舉起電擊槍,向最近的一隻異形開了火。它停住了,繼而跳到一邊,霍伯用噴槍射殺它。噴出的酸液沒能夠命中目標,但它們擠向傾斜的機翼那邊,發出嘶嘶聲,地面在燃燒。他再一次看到這些怪獸向後退卻,盡量遠離酸水。
雷普利又向其他兩隻異形開火,槍聲在巨大的洞穴中迴響,聲響成倍放大。它們以驚人的速度滑到一邊,行動敏捷,用長長的四肢跳躍着。在回聲的背景下,他聽到了嘶嘶聲。他希望這是異形憤怒的聲音。如果它們被激怒了,它們可能會跑到他的噴槍和等離子體噴槍的射程內。
“快一點,”霍伯對雷普利說,“我們差不多到了。”
在他們順着斜坡向上爬的時候,腳下的船體表面改變了,變得更光滑了,每一腳踩下去的感覺都不同了。沒有彈性,沒有回聲,但他們仍然能明確地感覺到他們在某個空洞的東西上行進。船體內部幾乎生成了一個重量。
當他們到達第一個爆炸區域的時候,霍伯跑在前面。礦工們在這裏懸挂起一串串燈泡,其中一些掛在船體的突出部分。向飛船的內部看去,他看到一個類似的陣列。
這就是他們進入飛船的地方。
他們的擔憂加劇了。霍伯搖了搖頭,轉而面向大家,準備提出建議。
“霍伯,”雷普利呼吸困難地說,“看。”
回到他們來時的路,更多的陰影出現了。它們迅速穿過機翼的表面。從這個距離望去,它們看起來像螞蟻一樣。這個類比並沒有讓他稍感安慰。
“那裏。”斯內登指着飛船機身斜坡的更高處。那裏還有更多的陰影,不是很清晰,但它們的輪廓十分明顯。它們沒有動,在靜靜地等待着。
“好吧,”他說,“我們進去,但不要觸碰任何東西。
我們一有機會就殺出一條血路。”
“你曾經有過被人利用的感覺嗎?”斯內登問道。
“一直都有這種感覺。”雷普利嘟囔着。
霍伯第一個下去,進入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