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一章
【正文開始】
初秋黃昏,夕陽的殘暉斜斜入了枝葉掩映的林間,似淡金薄紗透着輕寒。
雲烈循着鳥語哨趕到時,遠遠就見羅翠微正倚坐在一塊大石上。
自六月下旬大婚以來,從京城到臨川,兩人幾乎算得上形影不離,在此刻之前,雲烈都以為自己可說是看過了羅翠微所有的面貌。
但就在此時此地,他突然意識到,無論是在成婚前還是成婚後,她在自己面前展露過的所有面貌中,並不包括那個曾手握「京中首富」家主令的羅家大姑娘那一面。
極目所見,那副在中宵夜靜的鴛鴦被底總是嬌柔甜膩的纖秀身軀,此刻卻端坐出個大馬金刀的氣派,腰身直挺如青松凜凜;
那張今晨還疏慵綿甜的帶笑芙蓉面,眼下正凝着一臉看不出深淺的澄定神色,叫人望之生畏。
她身上的素青錦窄袖半臂襦裙,還是他早上臨走時親自替她穿好的,原不過是一襲雅緻端和的常服,在她此時偏於冷硬的氣勢下,竟被穿出了戰袍鎧甲般的威儀。
她從未對他露出過如此冷肅敵峙的一面。
想到宋玖元那張破嘴捅出的簍子,雲烈胸腔綳得生疼,心撞如擂,動得個大縱不靜。
真是要冤死他了。
他的妻子骨子裏絕不是個尋常姑娘,那可是慣於在眨眼瞬間決斷、輸贏不懼的姑娘。
若然沒能字斟句酌地將誤會解釋清楚,她一定做得出舍下他就走的事來。
字字句句都不能出錯。
連說話時的呼吸、停頓都不能出錯。
絕對、絕對不能讓她心中留下半點疑雲。
雲烈腳下步伐漸緩,喉頭頻頻滾動,極力穩住慌張的心神,在腦內一片紛亂中盡量翻撿着言辭。
就在他周身綳得險些要同手同腳時,忽聽得那熟悉的嬌嗓冰寒辣辣地冒出一句——
「站那兒別動。」
短短五個字,並未揚聲武氣,卻透出一股子能叫人周身血液凝滯的冷利。
雲烈腳下似被灌了鐵水,整個人被黏在原地。
胸腔中像有什麼東西乍然迸裂。
痛不欲生。
奉命搜山這一隊臨川軍將士都是昨日才自前方防區輪換下來,在村子裏稍作休整的。
先前他們臨時接到中軍參將熊孝義傳下的昭王殿下急令,便匆匆領命奔上山來,根本來不及換上臨川軍的沙轂布甲,是以穿什麼的都有。
面對羅翠微的懾人氣勢,整隊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靜默好半晌之後,才有一個人硬着頭皮出了聲,「王妃殿下,我等當真是奉殿之命來尋……」
「怎麼?昭王殿下的命令是命令,王妃殿下的命令就是耳旁風?」羅翠微右手撐在曲起的膝頭,左手反在背後支着那塊大石,明眸晶晶,目射寒江。
「你們方才不是說,發出哨音后,殿下很快就會過來么?」
整隊將士如夢初醒,紛紛撓頭四顧。
有眼尖的人終於瞧見半隱在林蔭中的雲烈,一時忘形,也沒顧得上規矩,抬手往那方一指,回頭滿眼激動地望向羅翠微。
「那兒呢那兒呢!」
羅翠微順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這才偷偷吁了一口氣,徐徐斂起周身的鋒利寒刺。
「好吧,殿下已親自來接了,你們就先回吧,」羅翠微擺了擺手,唇角淡淡揚起,又成了笑臉迎人的模樣,「實在抱歉,無端驚動大家跑一趟,明日給你們添肉吃當賠罪吧。」
那隊將士向羅翠微與雲烈分別執了辭禮,又朝其他方向的同袍們發出了「已尋到,撤」的鳥語哨音,便迅速退開,很快就沒了蹤影。
雲烈自林蔭中步出,手腳發僵地朝羅翠微那頭挪去,只覺自己面上綳得發木。
走到她跟前站定,見她神色無波地仰頭望着自己,雲烈喉頭滾了好幾滾,薄唇像被縫住似的,半晌張不開嘴。
他的腦子被攪得亂糟糟,一時竟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什麼,先前在心中斟酌半晌的那些周全解釋全白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你……」
羅翠微才一出聲,他就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寒顫。
在她漸漸訝異的目光下,雲烈單膝屈下,半蹲在她面前,使她不必再費力仰頭。
接着,他顫顫伸出雙手搭上她的肩頭,見她並沒有推拒,這才猛地將她擁進了懷裏。
他這動作突兀,力道又不小,羅翠微沒個防備,秀氣的鼻樑迎面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頓時痛得她眼中淚花與金星齊飛。
「雲烈!」羅翠微悶在他懷中忍着痛,嬌聲薄惱地嗔喚了他的名字。
雲烈並未察覺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聽出她嗓音里似乎有興師問罪的怒意,心下一慌,將她箍得更緊了。
「微微你要信我我是冤枉的宋玖元胡說八道我根本就沒打過羅家的主意!」
一氣呵成,無須斷句。
羅翠微捂着鼻子從他懷中艱難抬頭,淚眼朦朧地望着他,半晌沒吱聲。
雲烈雙臂緊緊將她圈在懷中,垂眸迎上她那複雜難明的目光,嗓音漸漸沉啞,「我真的從沒有想過要……」
他們二人從相遇到成婚,一切都來得太快,若按常理推斷,宋玖元的說法才像是最順理成章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