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十七章[09.21]
「陛下的車駕一眼便能看出不說,臣妾與陛下相隔那麼遠,不該會弄錯。」蘇妤道,「彼時天色以晚,那第一箭多半是藉著燭火瞧着人影射進來的——會是怎樣的刺客,能通過影子斷出臣妾的位置,卻辨不清男女身形差別?」
她羽睫低垂,徐徐解釋着,未留意到皇帝目中有些驚訝的讚許。頓了一頓,續言道:「自古敢於弒君者,誰沒幾分膽識?多半更是抱了必死之心,可這刺客除卻那兩箭以外,什麼也不曾做。似是只想一箭取了臣妾性命便了事,一箭未成便賭了一把、試了第二箭,仍未成,便作罷了。」
聽得皇帝輕輕「嗯」了一聲。蘇妤又言道:「再者,從陛下車駕到臣妾那裏,距離這般的遠,第二箭射出之時陛下多半已下車前來,他若當真是為弒君,看不到么?更奇怪的是……自陛下進來之後,就再無事了。」
擱下茶盞,蘇妤沉吟片刻,緩言道:「只怕本就是衝著臣妾來的,根本就沒想、也不敢傷陛下吧?」
這就是他方才的猜測,所以才立即叫沈曄帶人去護蘇妤。因不想蘇妤擔驚受怕,他並不打算把這些猜測告訴蘇妤,倒沒想到她也想到了。還是在剛受了驚嚇后,這麼快便想得如此清楚。
「沈曄。」皇帝沉聲一喚,聽得沈曄在外應道:「臣在。」
「進來。」
沈曄便上了車,肅容一揖:「陛下。」
「朕要你辦三件事。」皇帝說著,面上仍有幾分斟酌之意。沈曄靜等片刻,皇帝方續道,「第一,先不必追了,把人撤回來。知會沿途各州府封路,徹查此事便可。」
「諾。」沈曄頜首。如此確是更合理些,讓他的人如此去追也不是個辦法。
「第二,撤下來的人盡數派出去。」見沈曄微有一怔,皇帝略一笑道,「你親自帶着,先護充儀回宮。」
「……陛下?!」沈曄和蘇妤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皇帝執起茶盞飲了一口,解釋道:「能把充儀在哪輛車上了解得如此清楚,朕擔心這人在宮裏是安插了人的。如是這般,目下不論如何護着充儀、換到哪一輛車上,他大抵都能知道。即便是一路留充儀在朕車上,也難保沒有一時疏忽的時候。」微微頜首,皇帝笑說,「不知他有沒有膽子鋌而走險做第二次,但朕不能拿充儀的命去試他的膽子。所以你先護充儀回宮,走哪條路你自行決定,只要充儀穩妥便可。」
沈曄再次覺得……皇帝寵雲敏充儀寵到了不要命的份上;蘇妤則覺得……他瘋了!
「陛下。」沈曄揣度片刻后抱拳道,「臣護充儀娘娘先行回宮無礙,但萬不能帶那麼多人同去。回錦都還需幾日,這一路若再有什麼差錯……」
萬一碰上真弒君的呢?
天子儀仗這樣大的陣勢,總不可能掩人耳目,每每出行總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皇帝怎能把身邊的人都派出去?
「不遠了,出不了什麼差錯。」皇帝輕哂。雖是尚存兩分不確信,但他多半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的——上一世的那些年裏,從來不曾遇到過有人行刺,包括出行途中也未曾有過。是以大約就是沒有吧,即便那時身邊總帶着不少人、讓人下不了手,但……此番畢竟無旁人知道他把人都差出去了。
所以應該無事。
「就這樣吧,護她回去,即刻便走。」復又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一瞥卻見非魚扒在杯子邊喝得正痛快,「……」無言了一會兒,側首向蘇妤道,「你去準備吧。也沒幾日,不必帶太多東西了。讓折枝照顧着你便是,旁人也不必跟着了。」
看皇帝神色堅決,蘇妤心知沒有分辨的餘地,便起身一福:「諾,臣妾這就去。」
「委屈你了。」皇帝忽地說。蘇妤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輕一笑說:「活命要緊不是?」瞟了眼喝夠了茶又去和子魚玩的非魚,蘇妤默了一默,終是道,「臣妾先去給陛下換盞茶來。」
未待他開口,她便去端了那茶盞起來,低眉掃見盞中茶葉的瞬間輕輕一滯:君山銀針。
方才沒有叫宮人進來,這兩盞茶都是他親手沏的。他這一盞是君山銀針無礙,她那一盞卻是……
六安瓜片,她最喜歡的茶。
取了新的茶盞,熱茶沏好又放到合適的溫度,她抿笑端了上去,看了看已經在他榻上縮成一團雖睜着眼卻明顯犯着困的子魚和非魚,笑言道:「子魚就只好勞陛下照顧兩天。」
「放心。」皇帝笑一頜首,「如是敢跑,朕讓人封城也把它找出來。」
蘇妤下了車往回走去。天色又暗了些,隨侍在車旁的宮人們皆掌起了宮燈,一點點暖黃散落開來,連成長長的一條。放眼望去,整條道路都彷彿用無數光點鋪成的。
自己回宮……
這是她頭一次碰上這樣的事,略有忐忑之餘似乎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從前的那兩年,怨也好,恨也罷,都在她心裏有揮之不去的印記——即便是今日,她也從不曾徹底放下過那種怨恨。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徹底放下,只不過為了自己、也為了蘇家,於情於理她都不要計較為好。
但就是存着這樣的怨恨,方才他在車中護着她時,她心中仍有忍不住的微顫。那淡淡的龍涎香氣息縈繞在她身邊,雖是味道並不重,卻將她緊緊包裹着,輕緩地安撫着她的一顆心,驅走了黑暗中的萬千恐懼。
即便那時她還在擔心會不會有第三支箭射進來,刺穿她的身體,或者……讓他喪命。
真是人心莫測,連自己的心也難摸清楚。
一聲輕喟,蘇妤上了馬車,向折枝道:「收拾幾件輕便的衣服,陛下旨意,讓我先回宮去。」
天子御駕上,燈火仍是亮着。已然下車離開的蘇妤沒有聽到皇帝讓沈曄辦的第三件事什麼:「傳急令,把靳傾使節攔下來,請回錦都。」
夜色中,一架並不起眼的馬車自儀仗中駛出,數人縱馬護着。行得頗急,好像是有什麼急事。
蘇妤和折枝皆在車中環膝坐着。本以為虛驚一場,這安排卻讓她們覺得后怕。若不是情勢嚴重,皇帝應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急送一個嬪妃回宮。
「娘娘知道是誰做的么?」折枝偏頭問她。蘇妤搖頭:「不知,我猜大概是哪個大世家吧……想把自家的女兒推上后位,自是覺得我礙眼了。」
之後便又是沉默了。在瀰漫的恐懼與停不住的猜測中一直靜靜坐着,直至深夜都仍睡意全無。
皇帝說讓沈曄自行決定走哪條路回去,她連沈曄如何安排的都懶得問。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惜用行刺的法子。那麼她回宮之後呢?不論這個人是嬪妃還是嬪妃身後的世家,回宮后……都只怕是更險惡吧。
一直到了黎明。
晨曦的微光打入車簾的縫隙,在蘇妤腳前不遠的地方灑下一片金黃。她揭開帘子看了一看,好像是個小城,遠不如錦都繁華,卻也不乏熱鬧。
「充儀娘娘。」沈曄騎在馬上向她道,「前面有家客棧,臣從前去過一次。還有至少四天才能到錦都,不妨先去歇一歇,吃些東西?」
是詢問之意,蘇妤銜笑點了點頭:「聽大人安排。」
小小的一座客棧,有些簡陋倒還乾淨。沈曄要了兩個隔間,一間自是給蘇妤和折枝獨用的,其他人皆進了旁邊一間,猶留了兩人在蘇妤的門口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