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章
那是易銀芽,年紀不過十七來歲,已是錦繡酒樓的當家廚娘,認識她的酒樓常客都喊她銀芽丫頭,她也不覺得自己被瞧扁了,光潤的臉蛋總掛着爽凈的笑。
尉遲濬的左右手霍予申察覺頭兒有片刻閃神,抬眼在滿坑滿谷的人海中找尋一陣,終於明白頭兒為何堅持要和大軍一起返回帝都。
原來不喜鋪張派頭的頭兒,這一回是為了可以在那小廚娘面前顯威,才憋屈地忍受必須走在大軍後頭的羞辱。
發覺尉遲濬的目光落在自己這一頭,易銀芽立刻高舉雙手,手中象徵喜氣歸來的紅絲帶迎風飄飛,她的笑恰如冬日中的一抹暖陽,可以融化沉積厚實的寒雪。
不善言詞的尉遲濬笑了,雖然淡不可察,自小跟隨他身邊的霍予申可是看得相當清楚。
「頭兒,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錦繡酒樓的小廚娘?」霍予申訕笑問道。
尉遲濬眼角淡淡掃去,終究沒有答腔。
「那不然就是小廚娘一相情願喜歡頭兒,真是不像話,也不掂掂自己有幾兩重,竟然敢——」
「予申。」高坐在馬背上的尉遲濬揚聲阻止霍予申的調侃。
與此同時,易銀芽已經飛身奔過來,粉綠色人影像初春剛長成的一截嫩芽,洋溢着風暖日好的爽凈氣息。
尉遲濬的眼中已見暖意,看着小丫頭越過萬重人海向坐在馬背上的他靠過來,他心上一顆巨石陡然放下,幾個月來歷經無數殺戮的血腥,也在她一記巧笑嫣然下,終歸心靜氣和。
「尉遲大哥,這是你最喜歡吃的松花糕。」
易銀芽拿出用油酥紙包住的精緻花糕,忙不迭地捧高雙手,遞給高高坐在馬背上的霸氣男子。
立春之後的日頭溫暖許多,酥暖的陽光打斜照下來,尉遲濬泰半時候面無表情的峻臉變得柔和,那一雙灰褐色的深刻長眸也熠熠如珠。
玄雀國的男子大多生得粗獷結實,尉遲濬的相貌卻是萬中選一的俊偉,雙眉修長如墨劍,鼻挺如山,薄唇朱潤,身形又極是頎長健碩,無論用何國何地的審美標準來看,都是最拔尖出挑的。
這樣的男子本該是無數待嫁閨秀的意中人,偏生他只是一票傭兵的頭目。只要賞賜銀兩提供飲食所需,便可以買到忠義與性命的傭兵,最為天下人瞧不起的。
縱然有一般人家的閨女喜歡尉遲濬,但是多半也敵不過世俗目光的輕蔑,最終還是打退堂鼓。
但,易銀芽終究和其他女子不同。
打從尉遲濬踏入錦繡酒樓的那一日起,她的眼中就已經容不下其他男子。
其餘的,再美再俊再好統統都入不了眼,一心只惦記着他,想為他燒盡好菜,只盼他能吃飽穿暖,好看的眉頭永遠是舒展開來,灰褐色眸子不再有郁色。
幾個月前當她知道他接下聖旨,準備帶領弟兄上沙場血戰,她日夜祈求上蒼與神佛,一定要讓他平安歸來。
晝夜思君歸。
如今他真的回來了,儘管眉頭可見鎖痕,灰褐色雙眸也有未加以掩藏的疲倦,但是他終於回來了!
日思夜等的這段日子裏,易銀芽早已經琢磨了千百回,若是尉遲濬能夠平安歸來,她一定要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他。
告訴他,她願意從此只為他一人燒菜。
告訴他,她願意為他縫衣操持家務。
告訴他,她願意這一世都為他守候。
日夜思念着他安康否泰歸來,只因為有多好的話想告訴他……
殷切地望着從她手中接過松花糕的尉遲濬,看他慢慢咬下一口,腦中想像着和白糖一起碾成泥的糕點在他嘴裏化開,每一口甜味都是來自她的用心。
易銀芽喜不自勝的眯眼微笑,黑潤的水眸更顯福氣討喜,尉遲濬看了心也泛着暖意,彎低上身摸摸她讓陽光曬紅的臉頰,又摸摸她的額心,也不在乎身旁的人露出驚詫表情。
「好像瘦了不少。」尉遲濬問着喜得犯傻的易銀芽。
「有嗎?」
易銀芽捏捏方才被他摸過的地方,不覺得自己哪裏瘦了,倒是憂心起臉上不知有沒有沾上油腥污水,弄髒他的手那可就不好了。
她希望自己在他心裏是乾乾淨淨的,儘管沒有傾國傾城的花容月貌,身邊也沒有女眷丫鬟提點伺候,但她潔身自愛也懂得適時妝點自己,無非是希望能在他心裏留下好印象。
人人都笑她傻,笑她笨,笑她再怎麼不懂得揀選夫婿,也不該喜歡上尉遲濬。
很多人瞧不起他,視他們這票來自亡滅之國的傭兵為廢物,依附在他國之下的亡國遺民,充其量只能在戰場上逞兇鬥狠,永遠卑賤下等。
易銀芽從來不這麼想,她喜歡上的尉遲濬,是個沉默寡言卻很懂得為人着想的男子,他照顧弟兄不遺餘力,胸中懷抱雄才大略,只是礙於身分而無法發揮。
最重要的是,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這樣對她好。
「最近酒樓里還有人找你麻煩?」
見她失神良久不語,尉遲濬以為她是受了什麼委屈不敢說出口。
易銀芽忙不迭地猛搖頭。
「大家對我都很好,沒有人會找我麻煩。」她自然不敢如實相告。
畢竟是人多混雜的酒樓,偶爾會有一些閑來無事的皇家公子,倚仗着身家權勢,喜歡在言語上占她便宜,或是故意取笑她的身材云云。
先前有幾回正巧被尉遲濬碰着,不顧會得罪皇室,他狠狠教訓了那些人一頓,還差點和那幾個貴公子的隨從打起來。
她感動之餘不免擔心起他,就怕那些人會煽動有權有勢的父兄對付他,所以往後再碰上這等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讓他為她出頭。
前方浩浩蕩蕩的大軍已經朝着皇宮方向走去,傭兵團卻因為尉遲濬的遲遲不前而落後了一大段路。
「頭兒,我們不跟着大軍進宮領賞嗎?」霍予申問得很故意,眼角餘光還不忘瞟上粉綠人影兩眼。
易銀芽臉蛋一紅,低下頭,抓着馬鞍邊緣的雙手就要收回來,忽然一道暖意覆上手背。
水眸一抬,看見尉遲濬抽過她手裏的紅絲帶,然後系在韁繩上,她整張臉像嗆着了似的辣紅。
「謝謝你為我接風,你這份心意我收下了。」尉遲濬給了她一抹比初春陽光還暖的淺笑,雖然淺,卻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笑。
他笑起來真的好好看,那雙灰褐色眸子比娘親珍藏的瑪瑙雲石還要漂亮,他應該常笑的……
「是尉遲大哥不嫌棄。」易銀芽低下頭,掩藏就快浮上眼底的熱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