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選擇
當車子終於開回療養院時,我看到楊靜與周家兄弟都已等在門口,一看車停下就疾奔而來。我就坐在車內,一動不動地聽着他們把人抬出了後座。
或許是出於對周瑜的緊張,沒有人發現我從始至終都還坐在車內。
有人走來敲車窗,是Eva。她詢問我怎麼不下車,我沖她苦笑,不是我不想下車,而是剛剛開回來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使全身緊繃到僵硬,想要挪動腿腳都難。
Eva為我按壓了雙腿,舒緩了神經才扶着我下了車。
步履蹣跚地向內走,不怪他們沒有顧及我,換成是我剛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管別人。周瑜到後面就沒作聲了,剛才被抬下車時也沒反應,明顯情況變得很糟。
等我趕到病室,見周亮與周念都面色沉重地站在玻璃牆外,而診察室里就楊靜一人,明顯周瑜又被送進了那部儀器內。
當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玻璃牆邊時,周念突然開口:“你無需內疚,其實這是早就定好的一台手術。”我驚轉過眸,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說什麼?”
“在你來之前,手術就定在今天晚上了。”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冷沉的側臉,提出質疑:“昨天不還在裏面做了治療嗎?”
“前期治療是手術前必須要做的。”
那……“為什麼下午他提出要出去時你們不阻止?”
周念道:“如果這是他手術前的最後一個心愿,我們沒有理由去阻止。”
聞言我驀然而怒,“周念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什麼最後一個心愿,他的腦疾哪有嚴重到你說的地步?”
“賈如,”周念輕喚我的名字,“你知道嗎?這個病最可怕的不是細胞惡化,而是毫無徵兆。當年但凡我母親要有感覺到疼痛或是其它,老爺子與我都不可能忽略,直到她突然倒下,才痛悟病來如山倒。”
我一個踉蹌,雙腿發顫着差點跌倒,被周念反應迅速地扶住了問:“還好嗎?”
但這時我已充耳不聞,只瞪視着那台將人關閉在內的儀器口中喃喃:“他還在騙我……”
“老三沒有騙你,只是選擇了迴避。他不希望你終日惶惶不安,想在最後的時間儘可能地給你……”
“不要再說最後!”我怒吼着打斷周念,“他只是動手術而已,沒有你說得那般嚴重。”
周念沉默。
這時裏面楊靜突然拿起了對講機在說話:“手術時間必須提前,阿亮,你去通知所有醫師過來。”周亮二話沒說就疾奔而出,楊靜又道:“小如你進來,門邊有無菌衣。”
等我穿好無菌衣,就聽玻璃門咯的一聲響,我可以推開進去了。
楊靜遞過來一張紙,“這是手術同意書,你是Zhou的妻子,要由你來簽。”
我伸手去接時手在微顫,全英文的條款,與當初我在生米粒前所簽的手術同意書大同小異。其實這時候我整個頭皮都在發麻,聽見自己問:“手術成功的幾率有多大?”
楊靜微默了下,據實而答:“百分之三十。”
我晃了晃身子,又追問:“如果手術失敗呢?是保持原狀還是……更壞?”
“這是一台腦科手術,其中的危險性我不用多說你也應該知道,而手術后的情形此時我也無法向你斷定會成怎樣,需要經過後期觀察才獲知的。”
“那我不同意做這手術呢?能不能繼續用藥做保守治療?”
楊靜:“Zhou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他會因為一個極小的感冒而發生病變,哪怕是一道小傷口都有可能造成感染,使他的腦細胞組織變異。如今我們研製出來的新藥效用暫時只能起到延緩作用,並不能對他有效的治療,而這台機器雖然能對他做微創激光手術,但是其傷害昨晚你也應該知道了。人的機能是有限的,當耗盡的時候也就無力回天了。”
所以,手術成了必然?我該意識到的,他把頭髮剃光了我就該意識到的,可又被他給糊弄過去了,說什麼是為了做這儀器里的治療。他說什麼我便信了,可實際上以這台儀器的先進技術都能將人腦內的細胞組織都照出來,何至於會受頭髮的影響呢?
還有周念與周亮在看見我后的反應,包括楊靜,這些統統都在告訴我他們隱藏着秘密。但我被周瑜的“坦白”給左右了判斷!周念說得沒錯,周瑜沒騙我,他跟我講的那麼多事情都是真的,但他在迴避手術這件事,一個字都沒與我提!
拿筆簽下字的同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落在紙上。楊靜在旁輕嘆了道:“手術進行時,家屬要去外面等候。”
我僵硬地轉身,機械般往外走,在走至門邊時聽見楊靜在後道:“賈如,相信我。”
想了想,並沒回頭,“如果手術過程中他有醒的話你告訴他,我不會再原諒他。”
走出診察室,我就徑直走出了這間房。可是左右看了看長廊,茫然不知要去何處,想要離開,但是腳還是有意識地在角落的椅子裏坐下。
之所以會讓楊靜轉述“不會原諒他”,是因為我要他留個心結,這樣哪怕瀕及危險一線時還能有個念。而不是讓他覺得什麼事都安排好了,就連……我對開車的恐懼都要利用他自己來逼迫我面對!周公瑾,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心了?
我狠狠抹了一把臉,又把眼淚鼻涕隨手擦在了身上,這時候我早已不顧形象了。
不遠處,周亮領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或護士匆匆而來,掠過我身前時沒人來留意我。目送着他們走進房中,我將思緒放空,然後,等待。
我對自己說:等了這麼多年你都等來了他,何懼等這一刻?
“你怎麼在這不進去?”有個聲音從頭頂傳來,打破了我的靜寂。緩緩抬頭,看見周亮一臉驚疑地在近旁,我問:“手術結束了嗎?”
聲音出來才發覺原來不必嘶吼,嗓子也會變得干啞。
周亮搖了搖頭,“還沒。”他揚手在空中無意識地比劃了兩下才道:“在裏頭等着太悶了,我沒老大沉得住氣,覺着老三進那裏頭時間越長就越煩躁,然後被老大給趕出來了。”
他臉上表情訕訕,眼神中又有着藏不住的憂慮。我默看了片刻就又低下了頭,打算繼續入定,但是周亮卻一屁股往我旁邊的椅子坐下來,他問:“你怎麼反常地對老三不聞不問?”
我反問回去:“他需要我過問嗎?什麼都替我想好了,哪裏還需要我操心?”
周亮說:“你也別怨老三,他心裏頭想什麼我都不清楚,反正他對你沒壞心是一定的。”
聞言我輕笑出聲,周亮納悶地追問:“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個打着為我好的旗子做了那麼多事,可是有沒有問過我當事人要不要?如果他當真為我好,就該徹徹底底從我生命里消失,不該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這樣我何至於要經歷現在、此刻的一切?”
周亮被堵住了,無言以對。
“其實,”我緩緩道:“說到底,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被我漸漸忘卻,不甘心他拚命想出來了我,卻要與我天涯永隔。哪怕明知有可能會步他母親的後塵,他依然義無反顧地要來擾亂我生活,為我做這許多事,無非是——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
這個人向來正直,富有正義感,對朋友講義氣,對家人親情重,但唯獨對我,他是賴上了,毫無底線的賴。吃准了我拿他沒辦法,也吃准了我即使一輩子都說不原諒他,最後也繞不過他這個人。
周亮說:“可能吧,老三是我們家裏的異類。哪怕古板如老大,大學時期也交過一兩個女朋友才與大嫂結緣的,我就不必提了,可唯獨那小子一根筋似的,從小到大就認準你賈小如一個人。所以他對你動的什麼念頭,當真是常人無法推斷的,誰也想不到他為了記起你,可以一次次地自我摧殘,說起來也是我的錯,那年我要是不放你過去見他一面,或許他可能這輩子就真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至少他能活到太后那年齡吧,而不是……”
後面的話周亮沒有繼續說下去,意思卻也明了。
周瑜才三十三歲,無論相對於周媽媽還是他們的小姨,都不該是他這個年齡發生病變的。
我也點頭:“確實你不該讓我見他,如果不見,那我也就至多當他沒了吧。”
周亮聽我如此說眼中閃過怒意,狠狠瞪着我質問:“你怎麼如此絕情的?”我轉過眸看向他,一字一句問:“那你們對我難道就不殘忍嗎?”
“老三不過是……”
“愛我?”我冷笑,不想再與之爭辯。
在我這討了個沒趣,周亮也不走,就干坐在我身邊。本身我便嫌他吵,讓他閉嘴了便可安靜了放空思維,心緒便不會有那許多起伏了。
但周亮似乎沒打算讓我靜心,只沉默了片刻他便在那自言自語:“老三啊老三,不是我不幫你啊,你自個闖的禍還是你自個出來料理吧。這回你家賈小如可沒那麼容易放你過門了,前提是,你一定要出來,知道嗎?”
聽着他的話,我沒有動容,只是轉過臉面向他,“周亮,你知道其實今天我們在做一個什麼樣的選擇嗎?”
周亮懵在那,一臉迷茫,不明白我為何突然問這樣一個問題。
我淺笑了下繼續輕聲道:“我們常說要給人生更多的選擇,可是你知道什麼叫選擇嗎?一個對的加上一個錯誤的,那不叫選擇,沒有人會去選那個錯誤的。真正的選擇是兩個都是對的你該選哪個更好,而兩個都是錯的,你又該選哪個我們更能背負那背後的代價。因為,當你發現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了你所有的選擇。”
周亮皺起眉,“我仍然不明白你要表達什麼。”
我起身,留下一句:“他會明白的。”
在我走出十多步時,周亮在後追問:“你去哪?”我沒有回答他。
我開走了周瑜的那輛車,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在開回去時我整個人都因為緊繃到肌肉僵硬,而再去開它卻已經能輕鬆上手。哪怕心頭的恐懼仍然在,但我能夠壓抑並克服。
所以其實沒有什麼是邁不出去的,只要你願意邁出那一步。
周公瑾,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將車開回了小鎮,依着記憶找到了幾年前住的小旅館。老闆並不記得我,但我卻記得他,胖胖的身材,很友善。
這麼晚見我住店,立即熱情地招呼我,安排好了入住手續。
從我從走進這家小旅館到洗過澡躺下來睡覺,不過才半小時,可見我生活的節奏還是挺快的。只是計劃中應該五分鐘就入眠的安排,卻沒能實現。
我閉着眼各種催眠,就是睡不着。後來我也坦然了,索性睜眼到天亮吧。
小旅館都是木地板的,所以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聽到門外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我一直沒動,次數多了我就能默數出來從我房間門口到樓梯大概是二十一步,走來走去的人中有一對情侶,三個孩童,以及一位老人。
真是發掘了自己另一個天賦,居然還有聽聲辨位的能力。
陽光從窗帘縫隙鑽進來,我轉過眸去看,微微刺眼。這時枕頭邊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連帶着我的心也震顫了下,側過身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貼到耳邊。
放下時,眼角有淚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