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天剛來的時候,肖飛跟院子外的小樹一起,又長高了一節。空氣中還殘留着深冬的氣息,風雖然是柔和的,但穿着單衣在風中站久了,還是會哆嗦。就是因為早上起來做早餐的時候,站在廚房裏,都能感覺到風從院子裏灌進來,所以在肖飛臨出門去上學前,三平硬是給肖飛圍上了羊毛圍巾。
“不能掉以輕心,離真正暖起來,還有一段時間呢。”三平給肖飛圍好圍巾后,又把放在玄關柜子上的保溫瓶拿起來,塞到肖飛手裏,“豆漿,記得喝,不要放到下午。”
肖飛剛吃完暖乎乎的、軟綿綿的雜糧粥,胃裏也是暖暖的。他咧開嘴,對着三平直笑:“晚上我想吃魚。”
還沒等三平反應過來,他就迅速地轉身,拉開門,跑了出去,留着門在風中晃着。
三平把門關上,頭頂在門上,懊惱地自言自語:“這我可怎麼做給你吃啊?”
在冬天蹣跚的腳步漸遠、春天歡樂的步伐將至的時候,三平就進入了長達三個月的休假期。這是她自己對外宣佈的消息,把消息發出去之後,她就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再不去管主頁上那些震驚、不解甚至是氣憤的留言。
她的人生,一直以來都是圍繞着小提琴展開,突然間——真的就是突然間,像院子裏那株在一個晚上就能把壓住它的石頭頂開的野草,像嬌嫩的花苞能在一眨眼的時間裏出現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一樣,她突然想暫時把小提琴放下,在不長不短的三個月時間裏,學會做除了咖喱牛肉以外的菜式,學會走機場路線以外的其他路線,學會怎麼和肖飛好好相處……
永和走了,有三年半了吧。差不多是永和走後沒多久,肖飛就來到了她的生活。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坐在房間裏的三平,聽門外客廳、廚房、洗手間發出的聲響——她總是一時間分不清,造出這些聲響的主人,到底是已逝的永和,還是新來的肖飛。
但永和的臉,她真的也快想不起來了。不管是之前存在手機里的,還是打印出來放在客廳里的、房間裏的……任何可能存在他照片的地方,三平都清理得乾乾淨淨。而任何能留下永和生活痕迹的地方,三平也把這些痕迹,迅速地抹掉。彷彿在抹掉那些痕迹的同時,心裏的悲傷,在進一步蔓延之前,也能被抹掉了。
在看到永和靜靜躺在停屍間的時候,三平沒有掉一滴淚。她不是一個強大的人,在演出的時候,但凡出了一點細微的差錯,她都會不斷自責,不斷反省,甚至還會大哭一場。但在面對着已經不能動彈的、冷冰冰的永和的時候,看着那個和自己相愛了十年的人,看着那張無比熟悉的臉,軟弱的三平,不堅強的三平,在那個時候,卻出奇地冷靜。這種冷靜,從開始操辦葬禮,到葬禮結束,一直持續到今天。
是車禍。三平看了警察提供的現場圖片,也聽了警察對於這起意外的描述。永和原本站在馬路邊,等着綠燈亮起,一個小男孩卻突然衝出馬路,而一輛轎車正衝著小孩呼嘯而來。幾乎是下意識的,永和沖了出去,推開已被嚇得不能動彈的小孩,卻正面撞上了那輛轎車。
“三平,你想哭的話,就大聲哭出來,不要憋着,知道嗎?”永和的媽媽緊緊握着三平的雙手,擔憂地對着一臉獃滯的三平說道。永和的爸爸站在妻子後面,滿臉悲傷。三平看着永和的媽媽,又把眼光投向正擔心看着她的永和爸爸,心裏想着不能再讓他們擔心了——努力想把眼淚擠出來,但眼睛卻由始至終,都乾澀無比。其實再仔細感受一下,原本正規律地在胸腔內跳動着的心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是悄無聲息的了。
如今這顆心臟,是否到了重新跳動的時候呢?
當三平剛把洗衣機里的最後一件衣服晾好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打開門,是面色不善的父親,森平,和一旁的母親,清花。
“為什麼要發表那種聲明?”三平的父親,森本,在進了屋子之後,還沒走到客廳,就在玄關對着三平吼,嬌小身形的母親站在魁梧的森本身後,低着頭嘆氣。
三平感覺整個身子都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捏住,不得動彈。但在這個時候,她卻突然想起了永和說過的話——“你的小提琴,拉得很爛。”
她強迫自己轉動身子,邁開步伐,朝客廳走去:“先進來吧。”——聲音嘶啞,還帶着些微顫抖。她今年三十歲了啊,可在和父親相處的三十年裏,她卻始終都像是一隻被上緊發條的鬧鐘,滴滴答答地,彷彿不知疲倦,手裏必須時時刻刻,拽着小提琴,一旦稍微鬆開,暴怒的父親就會突然出現。
就像現在一樣。三平突然很想努力記起永和的臉,彷彿永和的臉,在這個時候,能夠給她應對父親的力量。
“三個月的休息期?我真的是第一次見識,有責任心的小提琴家,會給自己放這麼長時間的假嗎?你對得起觀眾嗎?對得起舞台嗎?對得起小提琴嗎?”森本怒氣衝天,聲音大得彷彿能把院子外那株剛開在樹枝上的花苞震掉。
“我說,孩子爸爸,三平也許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自從永和過世之後,我們的孩子,就一直沒有停下來過。如果再這樣下去,她可是真的會垮掉。所以我覺得,這個休息的決定,做得還是……”
“很正確?你是想說,這個休息的決定,做得很正確?”森本粗暴地打斷清花的話,母親頓時噤聲。森本看也不看她,不再出聲,卻仍然直直看着三平,他在等三平的回復。他粗重的喘息彷彿都能撩動牆上古老掛鐘的鐘擺,此時鐘擺左右擺動所發出的的聲音,比往常時候還要沉悶。
森本粗重的喘息聲,也像一團灰濛濛的黑霧,從森本身上散發,然後慢慢地、重重地,朝着三平而來,三平眼睜睜地,看着這團黑霧,爬上了她的後背,最後盤踞在她的肩膀和頭部,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說說看。”森本冷冰冰地又開口了。三平肩上和頭上的原本炙熱的黑霧,此時也隨着森本冰冷的口氣,立刻變成一團冰冷的白霧。
“我……的確想休息一會兒了。我實在是太累了。”三平張開嘴說話了,但是舌頭卻在打卷。
“休息?你是小提琴家,你有休息的資格嗎?”森本刷地站起來,走到掛着古老掛鐘的牆前面,轉過身,又走了回來,他就這樣的——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着步。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嗎?你能嗎?”森本在最後一次走回來的時候,站定在三平面前,指着三平大聲說。
三平有點脫力地抬起頭看着眼前這位正在和母親爭執的父親。森本今年六十五歲了,但多年高度自律的生活,使他的身形還是如中年時期那般挺拔、高大。在三平的印象中,森本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在三平還沒有力氣拿起小提琴的時候,就要三平用頭和肩膀夾着小提琴,在客廳硬生生站一天。期間除了在吃飯喝水和上廁所的空隙,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以外,其他時間還是得夾着小提琴站好。而森本就坐在沙發上,嚴肅地看着即使低聲啜泣着,卻不敢放下琴的、小小的三平。
“如果當初,不是你堅持領養那孩子,你就不會浪費心思在別的地方上了!”森本和母親爭執到最後,又轉過身來大聲跟三平說道。三平無力地點點頭。森本見三平這般,覺得自己出的一個個重拳都打在了一團軟棉花上。他氣不打一處來,甩開母親抓着他胳膊的手,大步朝門外走去。母親看着已經出門的丈夫,嘆了口氣,轉頭跟三平說:“你爸也是說得對的,肖飛這孩子,怎麼也輪不到你來養,你怎麼就上趕着要呢。而且他又不是你跟永和的孩子,帶着他,多不方便……”
“媽媽,你再不跟上的話,爸爸真的就不等你,自己開車走了。”三平有氣無力地打斷絮叨的母親,母親停頓了下,又重重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門。
當屋子裏重新恢復安靜的時候,三平踩着虛浮的腳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上了床,蓋好被子,設好鬧鐘,就迫不及待地閉上了眼睛。她現在急需一場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