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平覺得自己的狀態好了很多——也只是在此刻,她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活過了一次。
很多時候,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房間裏,她用電腦打着打着字,抬起頭來,發現房子裏只有她和滿院的風聲。她側耳聽了聽院子的動靜,聽到鳥兒在屋檐上輕輕蹦跳着,又輕輕彈開的聲音;聽到風兒輕輕撞上滿樹的枝椏和繁厚的樹葉的聲音;聽到從圍牆外,傳來的車子過去、孩童跑過、喇叭響起交織而成的、屬於外界的聲音……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有點恍惚,她想起了她拉了很久很久的、現在連碰都沒碰過的小提琴;她想起了最後見面仍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她想起了那睜眼閉眼都是滿目蒼白的醫院房間,和那單調、枯燥的日子,跟病房斑駁的牆一樣,了無生趣;她想起了路意,余婆婆,肖飛,余雲,她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到了最後,她想起了永和,她又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幸運。
為什麼我的生命不能再裝下一個永和?為什麼?
從開始接受治療,到醫生批准出院;從剛開始寫作,到接連出版了一些小說和詩歌,在這個過程中,三平就沒有停止過問自己這個問題。她知道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就像一個頑固的老頭,在堅持着一些旁人認為不該堅持的東西。
敲門聲打斷了三平的思緒。她轉頭看了門口一會兒,才跑去開門。是路意,他站在門外,一隻手提滿了菜。三平仔細一看,還看到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發著光。
“你來怎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三平有點煩躁,但還是側身把路意讓了進屋。
路意吐了吐舌頭,“我下次注意。”
“最好是。要是下次還這樣不打招呼就過來,你看我讓不讓你進屋。”三平率先轉身進了屋,路意笑着關了門。
三平還覺得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了。要是以前的她,有什麼不舒服的,頂多忍了下去,臉上說不定還會戴上笑。現在卻不行了,她臉上的笑越來越戴不穩了,對於讓她不舒服的事情,她也經常開口就說了出來——硬邦邦的,不留餘地的,讓對方感到尷尬的。
但不可否認的,她很迷戀這種感覺——這也太爽了!
路意把菜放到料理台上,對走上前翻着膠袋裡的新鮮食材的三平說,“今晚給你和肖飛做魚吃。”
“行。”三平隨口應了聲。大約過了五秒,她皺了皺眉,“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經常要麻煩你。”
路意只需要稍微偏過頭,就能看到三平低垂的眼瞼。院子外,天上的雲飄了過來,剛好遮住了陽光,屋內暗了一會兒,她的臉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半明半暗中。路意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三平奇怪地轉過頭來看着他的時候,他的嘴巴比腦袋快了一步,“我可以一直這樣照顧你們。”
“什麼?”雲飄走了,陽光又從室外灑了進來。路意清楚看到了三平疑惑的神情。
腦袋裏的那根弦終於跟上了嘴巴,路意才發現臉燙得不行。他轉過身,背對着三平,打開了水龍頭,開始洗手。
“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三平繞到了路意前面,盯着路意。路意低着頭,在從水龍頭流出的水流中,不斷搓着並不髒的雙手,心裏開始懷念起進醫院接受治療前的三平——那時候的三平,不會追究,不會深究,至少在表面看來,她是遲鈍地接受了許多來自他的關懷和愛意。
現在的三平,不再遲鈍,就這麼大喇喇地袒着一顆心,在陽光下,在風雨中。
和這樣的三平相處,路意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了。
但他又不想就這麼下去。
路意關了水龍頭,雙手撐着水池旁。他抬起頭,直視着三平的眼睛,“意思是,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我想一直照顧你。”
這晚的晚餐,肖飛覺得很不對勁,而且,他能很清楚地察覺到是誰不對勁。
菜很好吃——魚蒸得很入味,菜心也很清甜,黃豆豬蹄湯非常濃,白米飯也香噴噴的,很簡單很家常的一頓晚飯,肖飛很滿足。但當他從滿眼滿嘴的滿足抬起頭來,卻看到了今晚異常尷尬的路意和三平。
互動還是有的,但總覺得兩人的肢體動作過於僵硬。肖飛奇怪地盯着他倆看了一會兒,腦里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他不可思議地看向路意,路意瞥了他一眼,隨即沉重地點了點頭。
肖飛頓時覺得好笑,他聳了聳肩,繼續埋頭挑魚刺。
晚餐后,三平說要繼續寫小說,把碗筷一推,就進了房間。路意獃獃地看着三平剛離開的位置,然後抬起頭對着已經站起來收拾桌子的肖飛說,“完蛋了。”
“我總覺得你是不是過於杞人憂天了。”肖飛頭也不抬,“喜歡就表白,無外乎兩個結果——她拒絕了或者她接受了。有什麼好擔心的,也證明不了什麼。”
“不是我想得太多,是你想得太簡單。”路意也站了起來,幫肖飛把碗都撂起來,拿到洗碗池裏,“我和她已經做了十幾年的朋友。如果她拒絕了我,我不止是沒了一個女朋友,我還失去了一個好朋友。我不能接受這種失去啊,太痛苦了。”
“如果?”肖飛停下了刷碗的動作,“她還沒明確拒絕你啊?”
路意搖了搖頭。
“那她什麼反應?”
“就……”路意靠在一旁,看着肖飛洗碗,“什麼也沒說。我跟她表白后,她就說要看書,進了房間。我剛做好飯,你就回來了,她也從房間裏出來了。”
肖飛皺起了眉頭。路意忽然一陣抓狂,“為什麼我要跟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小子說這些!”
“你怎麼知道我沒戀愛過?”肖飛看了一眼路意,路意怔住了。
“你先好好學習,把高考這關過了行嗎?”路意真的抓狂了。
肖飛忍不住笑了。路意頓了頓,雙手捂住了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肖飛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她肯定會給你一個答覆,遲早的事情。現在的話,你就讓她先靜靜唄。她才從醫院出來,你不能要她立刻就應承什麼啊,這對她來說,太快太急了。”
路意安靜下來了,他想了想肖飛的話,點點頭。然後,他張開了長長的手臂,從肖飛後面,抱住了他。
“你幹嘛?!”
“你好懂事啊,我超喜歡你的~”
“滾開啊!”
三平躺在床上,並沒有蓋被子。她聽了一陣房門外肖飛和路意的說話聲,抬起了右手,揉了揉眼睛。
直到她聽到了路意告別後關門的聲音;肖飛噠噠噠跑進自己房間、又噠噠噠從房間跑出來的聲音;最後是浴室門被關上、水從花灑里衝出來的聲音——她才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下了床,開門走到客廳,在書架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開始去想下午的事情。
也是只有路意這麼坦白了,她才終於可以解釋清楚心中那些對路意隱隱的疑問。她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即使在接受了抑鬱症治療后,她那塵封了三十幾年的身體知覺和情緒感覺終於打開了一點,但是,不論她如何勇敢地去嘗試表達自己,她的這個性格特質,還是沒有改變。
其實除了後來出現的永和,三平都沒有可以說得上話的朋友。路意很主動,很活潑,但她還是沒有辦法把以前那個一起和她讀書的青蔥少年,和眼前的路意對上號。在她的印象中,路意就一直是以前歲月中的那個模樣,沒有變化過。
於是,自以為是地,她以為路意也只是把她當做了以前讀書時候的三平。這就是同窗之情,不是愛情。
但另一方面,路意又不是一個完美的演員。有時候,他的目光過於炙熱;有時候,他的呼吸清晰可聞——即使覺得有點奇怪,三平還是沒有多想——以前的她,怎麼可能會多想,就連自己的事情,她都不敢多想,更何況是對着路意。
就這樣,她合理化了路意的一切。
三平卻從未想過,當她埋着頭、看起來是在“處理”永和的離去,實則是在瞎忙活的時候,路意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少年,他長成了一個有夢想,有希望,有野心,有慾望的人。他對她的喜愛,更是一天比一天多,多到他再也不想費心遮掩,再也不願原地踏步,而是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剖白了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