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永和是在深冬的某個夜晚,向三平求婚。接着在第二年春夏交接的時候,兩人結婚了。
三平曾經很很討厭冬天。到了冬天,她的手指就被凍得僵直,拿琴和拉弦都有困難。在家裏或者在表演的時候還好,因為會有暖氣。但在排練時——而這佔據了她的大部分時間——很多排練場地的老闆,或者劇院的經理,都會為了省電,而拒絕開暖氣。
況且,南方的冬天,那些冷風是能夠從皮膚表面,鑽進骨頭裏,每當這個時候,三平就希望能夠二十四小時都呆在被窩裏,睡不着就睜着眼發獃,困了就直接閉眼睡覺……她很多時候都有“不如乾脆當個廢人”的感覺。
森平卻不允許,他就像一個永不知疲倦的牧羊人,手裏每時每刻都抓着鞭子,趕着三平這隻羊不斷向前跑。森平不會去管三平在向前跑之前,有沒有把東西都收拾好,他不在意,他只看到,三平是否在繼續向前跑着。
但就在這樣一個凜冽的深冬里,永和堅定地認定了她,這樣一個只拎着一顆腦袋行走在世間的她,這樣一個失了大部分感覺的她——他看見了她的殘缺,摸到了她自認為不堪的傷痕,還有她費了很大勁藏起來的倉皇和失措——他全部都笑着接受了,容納了。他說,這只是她展示出來的百分之三十的自己,卻已經如此美麗——“如果有一天,你百分百的,把自己都展示出來了,你將是怎樣的一處美景,我很期待。”
永和給她僵化的身體和心臟里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暖意,她的十指,終於靈巧;她的雙腿,也終於充滿了力量。她再不厭冬,更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刻,都期待着來年開春。
可他等不到她完全展示自己的那一天。她也在他永遠離開的那一刻,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封在了堅硬的地底下。
除了拿起小提琴——這也是她最熟練的動作——機械也好,違心也罷,如果不做這個,她還能做什麼?
她還敢做什麼?
她不知道。她一直不知道。甚至要怎麼去度過那短短的一天——那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她都不知道。每一年的那一天,她都極力地把自己藏起來,她知道路意和成小姐擔心她,但唯獨是那一天——不管是來自誰的關心和擔憂——她都不需要,她沒有辦法再去承受這些了——同情、憐憫,在那一天,對她來說,會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今年,肖飛已經和她一起住了三年多,前兩年的那一天,都是肖飛出去上課的日子,所以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埋起來。但是今年的這一天,卻恰逢肖飛春息在家,她想着趁肖飛不注意,自己出門找個人少的地方,坐着發獃也好,怎麼樣也好——她希望一個人獃著。
這一天越近,她心上的石頭就越重。她越喘不過氣來,就越焦慮。有時候甚至被逼迫着要張開嘴來呼吸,這才稍微減輕了下。
那天到來的前一天晚上,她干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當時針剛走到了3的位置,她在一片漆黑中,下了床,開了門,在要繼續邁開步子的時候,卻碰到了什麼。
“……”她輕輕踢了一下那個東西。像是踢到了腿?
“三平?”肖飛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緊接着,三平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肖飛的聲音在三平耳邊響起,“睡不着嗎?”
三平很慌亂,她很快地“嗯”了一聲,卻發現喉嚨發緊,聲音也嘶啞得很。
“那你去看看書?餓不餓?我給你熱杯牛奶。”
肖飛說話的音量升高了些許,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着,讓三平心慌。
“不用了……”她弱弱地回答,卻並沒叫住已經往前走的肖飛。肖飛走了一會,察覺到三平還在原地,他停了下來,回頭問,“怎麼了?來啊!”
三平艱難地跟上了肖飛,來到了客廳,坐在了書架前面的小沙發上。
肖飛把放在另一個小沙發上的小毛毯拿起來,蓋在三平膝蓋上,然後跟三平確認了她想看哪些書。三平近視很嚴重,眼睛有點發矇,肖飛跑進三平的房間,把她的眼鏡拿出來,然後開了燈。三平把眼鏡戴上,隨意指了一本書。肖飛把書遞給三平,讓三平乖乖坐好,就轉入了廚房去給她熱牛奶。三平心煩意亂地看着在廚房忙活的肖飛,兩手拿着書,卻沒有翻開。
肖飛拿着溫熱的牛奶杯走到三平面前,看到她並沒有翻開書,他皺着眉頭,把牛奶放在三平前面的小桌子上,蹲下來,抬起頭,看着三平,“不想看書嗎?那看電影?”
三平更焦慮了,她臉色不善地看着肖飛,聲音不自覺地變低,“我什麼也不想做。”
肖飛點點頭,轉頭去把原本放在小桌子另一邊的小沙發搬到三平旁邊,坐了下來,“那你喝牛奶,我們聊下天。”
三平不清楚在身體裏慢慢開始鬧騰的火氣是怎麼回事,她不斷提醒着自己,肖飛只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小男孩,肖飛他是孤兒,她跟自己說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對肖飛發火。
肖飛坐了下來之後,順勢伸了一個懶腰,一雙長腿不小心就踢到了三平的腿。三平讓了一下,“別鬧了,你快去睡覺。”
“我醒啦,不睡了。”肖飛笑嘻嘻地說,“我們說說話。”
“沒什麼好說的。”
“隨便說說嘛。”
“你想說啥?”
“我也不知道啊。”
“我想出門。”
“我陪你。”
“不需要。”
“順便去看看余婆婆。”
“不需要。”
“也不知道余雲在不在家,去撞一下他?”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三平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我想一個人出門。不要你陪。你走開。”
肖飛不說話。三平蹭地站了起來,就往門口走去。肖飛拿起沙發上的兩件長衣,也站了起來,緊緊跟上去。
“你到底想幹嘛?你讓我一個人,行嗎?”她轉過身,對着肖飛大喊。
肖飛強忍着不讓自己的兩條腿顫得太過厲害,他給她披上了衣服,“早上還有霧,披上衣服,別著涼了。”
三平看着眼前的肖飛,彷彿不認識他了一樣。
肖飛站在三平面前,看到三平終於崩潰了。他看見三平哭着蹲了下來,抱住了自己的頭,像是已經使出了自己的所有力氣,嚎哭,流淚,嘶叫。三平滿臉涕淚,全無儀態。看着三平,他才知道,無論這個人在平常的生活中,多麼木訥,一旦她開始發泄了,竟然整個人都開始變得靈活了起來。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三平也只是虛長了一些年歲而已。
在她這個已經長成大人模樣的軀殼裏,藏着一個小人,這個小人,還處在生命初期的形態中,蜷縮在在一個寒冷和黑暗的角落裏。肖飛不知道她這樣有多久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到自己內心裏的小人,就是她自己。肖飛只是無比希望,她能好好擁抱一下她自己內心裏的那個,可憐的小人。
肖飛突然想起了余雲在心理健康課上講的內容——那些乍聽之下,晦澀難懂的內容,原來已經在他心裏埋下了種子,在當時的課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余雲的話,但在之後的時間裏,在和三平接觸的時間裏——他開始慢慢了解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平,她的臉色慢慢從通紅色轉成蒼白色,他很害怕。
他不想“拯救”任何一個人,也深知自己並沒有那個資格和能力,但他覺得,既然看見了有人需要幫助,那無論如何,都不能視而不見——更何況這個人就是三平。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三平找到了他,牽了他回家;三平獨自一人這麼久了,以前他只有稚嫩的力量,尚且做不了什麼,今日,雙手的力氣雖然還不夠大,但也足夠拉她一把。
但他害怕他會搞砸,更害怕三平會像他媽媽一樣,突然在那麼一天,變得冰冷,僵硬,不得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