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鎮邊將軍府
凡界中州有一四季如春景色怡人的水鄉澤國名大贏。
二月二,龍抬頭這一日,下了好一場大雨,電閃雷鳴,壞了許多想要前去踏青賞景富家哥們的興緻。
傍晚時分,一輪血紅色的日頭終於衝出遮擋了它一整日的雲層,卻也只能露個臉便西下而去。
暮色里,一輪牙月緩慢爬升空中,小鎮名叫富甲巷的地方,有位粉衣粉裙,頭束雙螺髻,眉如彎月,目光清澈,膚白盛雪,鵝蛋臉的大眼睛靈氣少女此時正手持一柄黃色油紙傘,蹲在只有一蓮含苞待放的池塘邊耐心等着蓮開。
少女十二三歲模樣,姓上官,名龍晴,父親叫上官常青是大贏國一鎮邊將軍,娘親是富甲一方的黃姓商家女子,名為黃曉婉,為人知書達理十分孝善。將軍府後花園緊鄰的這片荷塘晚景在附近是極負盛名的,只是大半夜真有興緻來等第一株蓮開之人也只有上官龍晴了。小姑娘蹲在池塘邊,累了以手托着香腮,偶爾會偷偷看上荷塘西北角一眼,那裏有位白衣微大於她的尖耳少年靜靜坐着,少年腰配長劍,眉目清秀,膚如白玉,一頭如瀑黑髮似乎較一般同齡人要長些,而且並未束髮,就那樣任意散在腦後。
少年對上官龍晴視若未見,他的目光一直搜尋着這與他來說已經是枯敗藏滿陰氣的塘面。於少年眼中,這一塘蓮花景色,也就只有這塘水還算清澈。
上官龍晴起身心滿意足悄然離開時,那株蓮花已經開啟了三瓣。
清晨,上官龍晴身後背了一個對於她來說有些大的竹制書箱,一顛一顛又一次走來蓮塘邊,看過了那株已經開了大半的蓮花,朝着池塘里又扔了幾塊早飯時候背着母親偷偷留下的精緻糕點,之後對着一片荷葉說了一句:“我走了。”才轉身一蹦一跳的離開。迎面尋來相貌有些醜陋怪異,大小眼很是嚴重,右眼眼珠子似乎都要鼓出來的黑瘦少年是將軍府家丁,名叫福子,遠遠瞧見了上官龍晴,福子警惕在蓮塘周圍掃看一番,然後換了副抱怨神情道:“小姐,你怎又來這荷塘了?再不去慕先生處,小心慕先生又要罰你抄書了。”
“知道了,知道了。”上官龍晴微微帶些不耐煩應着快步走向福子。
大贏國雖是中州境內小國,但富裕開放,有家境殷實的女子上私塾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上官常青只此一女,自然是心肝寶貝樣痛着,也老早就尋了私塾先生教其識字。不過上官龍晴聰慧歸聰慧就是性子有些古怪,喜歡獨處,更愛經常翹課不知所蹤。
接連幾日,傍晚和夜裏上官龍晴都會雷打不動的偷偷來這池荷塘邊,她大多就是那樣靜靜坐着,似看夕陽下蜻蜓點水,看微風輕拂岸邊新柳,看又有幾株粉蓮紅蓮競相綻放,看夜色中搖曳的蓮葉與水下歡快游曳的一銀一紅兩條錦魚,偶有少女的自話心事,聲音又極小,不足被外人聽去。
這池蓮塘邊日日都在上演着的美麗和諧場景,無人知曉破開凡人眼眸所見的層層迷障后,上官龍晴一雙眼中的真實世界。
此方天地在上官龍晴出生后不久就被大贏國國師贏澤仙師設下了一道隔絕仙障,被隔絕起來之人就是上官龍晴。
天空中,仙障之光日夜流轉,在上官龍晴眼中,那仙障流轉華光早就遮擋了天空中的日月星光,鳥不得進,蠅蟲不得出。自家後院的這一塘看似繁茂的蓮花其實也早都枯敗,便是她前幾日守了一夜的那朵粉蓮開放都是假象。
一如將她視同掌上明珠的父親上官常青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看到她眉開眼笑極盡寵溺的臉上,嘴角總是會掛着一行口水,所謂垂涎三尺就是最貼切不過的形容了。
上官龍晴每次都極盡開心笑着為父親擦去嘴角口水,之後說上一句:“爹爹,你又流口水了,好臭……以後不要再吃酒了。”心內卻會詛咒無數遍,你這該死的丑鬼,終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與我父親報仇雪恨。
而以往最是溫婉賢惠的母親在她五歲時候,突然性情大變,不止不愛出門,還會日日對着她房中一副自畫的美麗女子丹青發獃出神,時日久了,那畫上女子越發栩栩如生,反倒是母親面色形同枯槁女鬼,病懨懨的不說,有時眼神那才叫一個冰冷。
鎮國將軍府中人對上官常青這唯一嫡女都是百般好,全當是個寶,出門怕摔着,吃飯怕噎着,向來出行都有人隨同,不是那黑瘦福子,就是家中管事最為和藹可親的錢媽媽。就是這樣,少女還在三年前於鎮上走丟過一次,當然很快就被家人尋回,自那之後,她出入鎮國將軍府與小鎮雖還自由,但想要去往小鎮外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將軍府近兩年怪事頻出,一名老奴回家只因兒子多問了兩句府中事情,竟以柴刀砍殺了一家四口,還在襁褓中的小外孫都未放過。
另一位將軍府的伺候丫頭,不知怎的就鬧了瘋病,光天化日之下不穿衣服,見誰都言說有鬼,才一跑出府就被街上流浪的惡狗活活咬死。
前些時日上官常青在軍中一名有着過命交情的袍澤兄弟只因在府上住了一晚,竟提刀殺了府中上下三十餘口,當然,那人最後死得也叫個慘烈,屍身也未能剩下一塊,是活活被數把火箭射中燒死,焦糊骨肉又被幾條守院惡狗分食了好個乾淨。
那一夜是府上人第一次見到上官龍晴哭,母親黃曉婉與錢媽媽詢問,少女只說一下子見府中死了那麼多人,心內害怕更為死者心傷。
將軍府所發生的一切似乎並未影響到小鎮上的居民,只有上官龍晴越發的少言寡語。
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生下就開智,並有着無垢身無垢目的上官龍晴就因為福澤太盛,才會成為了凡界修仙之人眼中一顆大補的活人蔘。
天賦異稟的上管龍晴放於常人眼中並無何不同,但是放於修道之人與仙家人眼中,她就是那千萬年難遇的好秧苗,先天修仙胚子,當然若是落入心懷歹意的人眼中,她也是那極好的補品,可大大提升修道境界的靈藥,尤其是妖魔鬼魅精魄,對她之血肉都會趨之若鶩。
圍在她身邊之人,都是在耐心等着她這顆活人蔘成熟心懷不軌之徒。
可以說,此時的鎮邊將軍府中,早無一個活人,那贏澤仙師派來的都是可奪舍凡人肉身心智的妖物鬼魅。
所謂仙家幻術迷人眼,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座大贏國小鎮上真能看破這些幻象之人卻是被贏澤仙師設了仙障遮目的上官龍晴。
所以她自從在五歲那年見了述職歸來,滿眼慈愛看她的父親上官常青被一隻大黑蠍子活生生吸走了魂魄,之後看向她繼續假笑的那一刻起,她的所有行為也都變成了假象,包括日日會去那假扮了她母親的女鬼房中請安討乖。
少女心內滴血落淚的聲音自不會被外人看了去,失去雙親,各種悲苦複雜情緒日日蹂躪着她那顆雖堅韌,但畢竟還年幼的心。
隨着她日漸長大,隨着她在這塘蓮花叢中看到那一堆堆都曾是她最為熟悉之人的白骨,可以說看似最無憂無慮整日裏只知道翹課玩耍的她真真是活在了修羅地獄中。
在她十歲時她曾經試過一次逃跑,可惜的是並沒能成功。好在她在鎮外偶遇了兩條小錦魚,被福子等人追找到時候,只說是因為貪玩抓魚,才會順蓮花塘水走出鎮子那麼遠去,不然以那頭黑狐精所化的錢媽媽多疑心性,一定會看出她早已開竅,並獨自策劃了一次逃跑。
前兩日夜裏,實為一條老青狐所化的贏澤仙師又偷偷來了她房中,那鬼鬼祟祟,一副斯文模樣的老傢伙還以為她看不到他,圍着她不停點頭咂巴嘴時,眼中儘是貪婪,強自隱忍想要吃下她的猥瑣表情。
她心中恨此人恨不能抽筋飲血,因為是他在偶然一次來府上做客,看到了自己,才害了父親,母親與鎮邊將軍府上上下下不下百餘條人命。所有人死得都極其無辜,只因贏澤仙師想要以她成為那踏上仙途的踏腳石而已。
贏澤仙師遲遲不對她出手是在等她成人,抑或說是在等待她體內那道先天無垢氣的集結成靈。
身陷魔窟,四周都是豺狼虎豹,妖魔鬼怪環伺,隨着上官龍晴出落得越發可人的模樣,她知道她的死期也將不遠了。
她本不怕死,尤其是在親眼見了父親、母親為她丟了性命之後,世界變得無比黑暗的她甚至想過自裁了自己。她不想再有人因她而喪命,將軍府中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她都記得,只是她心中總是有一個聲音支撐着她讓她活下去。血債要血償,仇恨早埋在了她每一寸肌膚骨血中,她想要為爹娘與府中所有無端喪命之人報仇,哪怕她所面對的是大贏國國師,還有那些撕掉人皮外衣,個個嘴臉醜陋的妖物。
又是一日落日時分。
上官龍晴雷打不動的坐於蓮花塘前獨自發獃。
其身後路盡頭,福子與相貌普通,身形清瘦,一身黑衣的將軍府管事錢媽媽並肩而立。
“錢媽媽,這兩日小姐似乎心情不好,在塘前已經一連呆坐了幾天了。”福子與錢媽媽閑話家常樣說著。
“前幾日你不是才與她一起放了煙花嗎?怎又心情不好了?”
“這我哪裏知道?”
“上次小姐走失時候是不是也在這蓮塘邊發獃了幾日?”錢媽媽說話抬起一雙與其年齡十分不符的纖細白手遮擋着在她眼中有些耀眼的落日餘暉。
“正是了,所以還是要提醒媽媽一聲,此番可是要小心些。不然上面怪罪下來,你我誰都吃罪不起的。”福子說話露出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色胚神情,向錢媽媽身側靠了靠。
“我曉得厲害。那明日就別送她去私塾了。”錢媽媽斜瞄了福子一眼,雖未現出嫌棄神情,卻立即落手彈了彈被福子碰過的衣袖。
“只怕她會不允。”福子很不識趣的也連忙幫錢媽媽整理了一下衣襟。
“罷了。你再多派些人手暗中跟着。”錢媽媽邁前了兩步說道。
“這倒是不必了。”
“小心行得萬年船,上次的事情,我總感覺是那丫頭自己的主意。”錢媽媽突然轉身,嚴肅了神情。
“你怎又起了這多疑的心思?我日日跟着她,她開未開竅我還能看不出來。若她真能如你說那般,就不會看不出木青鬼那兩夫婦我看了都瘮人的嘴臉了。”實為一條刺蝟精所化的福子有些不以為然的說著。
“做好本職事務,總是不會錯的。”
“好好好,聽你的。”
“今夜仙師會來,帶她回去吧。”
錢媽媽與福子這邊正說話時候,坐於蓮塘前的上官龍晴暗自說著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言語:“棗糕、鹿肉、蜜餞、老錢、小五、何叔叔……還差一步,你們兩條饞鬼,快啊。”
上官龍晴緩緩起身,她聽得見身後已經慢慢走向她的福子與錢媽媽的腳步,內心裏萬分焦急,但面上神色卻是異常冷靜,她微不可查的斜瞄了一眼那蓮塘一角正踏蓮而行的白衣少年。
就看你了。
爹娘保佑;何叔叔保佑;小五,老錢你們若在天有靈,都要保佑我……
上官龍晴暗自想着,突然嘴角微微向後一裂,之後轉身一聲駭人驚叫。
“啊!救命,救命……妖怪呀!”
這一聲叫異常尖銳,驚得落日餘輝都猛的光亮了幾分。
妖怪……
是誰膽敢在上官龍晴面前露了馬腳?
真是活膩歪了。
聽到上官龍晴驚聲尖叫,福子與錢媽媽心下大驚之餘定晴看去,以兩人眼力只看了蓮塘上湧起一溜詭異水花,朝着上官龍晴翻滾而去。兩人頓時露出緊張神情,對視一眼,錢媽媽手指捻訣,暗中迅速開啟了蓮花塘內早就設有的小陣法。
蓮花塘上,在道道瞬間升起的灰色流光清掃下,似乎真有道虛幻人影在飛馳前行。
乍看了那虛幻人影,錢媽媽率先躍起,黑衣飄搖如同一隻大鳥,輕靈飛沖向上官龍晴所在之處;福子則一個遁地,亦消失了身形。
而於蓮塘邊的上官龍晴叫聲雖大,神色也驚慌不已,卻仍舊站於原處一動未動。
在錢媽媽眨眼現身到上官龍晴身前的一瞬間,蓮塘一角腳踩一株株枯蓮,其後有一團團湧起渾濁塘水跟隨的白衣少年早已抬頭看向岸邊,微微凝眉。
竟被發現了。
自己有仙家法衣遮目,就算是天家神階到此,想要發現自己行蹤也需要些手段才行,怎麼可能被發現呢?
等等,難道是那兩條錦魚……
少年暗自想着,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手上毫不遲疑,立即捻動法訣,轉身煙幻了身形準備離去時候,那些枯敗蓮葉、蓮蓬亦如同是活過來一樣,迅速纏繞向他的雙腳,緊接着一根根自地下飛出的手掌長黑色細針一如最凌厲箭弩,角度極為刁鑽的分三個方向,三個角度,全無死角的飛射向他。
少年微微躬身頓足抖擻了下肩膀,已然纏繞到他膝蓋處的那些枯敗蓮葉,蓮蓬立即化做一蓬蓬灰敗煙霧,緊接着更加靈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激射黑針到了少年近前竟然齊齊懸浮停住,再不得寸進分毫。少年兩袖翻甩,黑色細針忽悠倒飛而去,才從池塘下沖身而出,鎖定少年細微力量波動的福子立即自食其果,“啊呀!”一聲慘叫,仰面摔落回池塘中。
福子傷重幻化回刺蝟原身,就欲遁地逃離。少年神色淡然,雙指併攏,只是向刺蝟一指,可憐了福子就算垂死紛紛射出了渾身豪刺,也還是“噗”聲,被斷了心脈,死了個徹底。
福子眨眼間橫死,驚駭得錢媽媽一雙狐狸眼瞪了個老圓。
最重要的是,於錢媽媽眼中,依舊未能見到少年身影,她看到的只是那一蓬蓬詭異煙幻四散的煙霧與暴起橫死的福子而已。
“何方妖孽?竟敢擅闖將軍府。”錢媽媽手中現出一把黑色短匕,護於上官龍晴身前,一聲厲喝,也算是給自己壯膽,給府中其餘人等示警,同時手指捻訣,立即啟動了府內防禦大陣。她先前雖已開啟了蓮塘這邊的小陣法,但看起來並沒能給對手造成威脅。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這整座將軍府早已被贏澤仙師的仙障封鎖,外人根本不能入內。
錢媽媽身為贏澤仙師派於將軍府內的大掌事,自然曉得能夠闖入府內的絕對不會是那凡界普通修道中人。而且膽敢闖入府中人,所圖一定是上官龍晴。
錢媽媽手下,絕無人敢在上官龍晴面前現出妖身,鬼身,因為贏澤仙師安排過來的人手不止可靠,可以說個個身家性命都拿捏在那老青狐手中,包括其家人族人。
一顆大補的活人蔘誘惑再大於錢媽媽與福子這樣的小妖來說也大不過自己與家人的命去。
其實看守上官龍晴是個苦差事,這就一如讓一隻貓日日守着一條大魚卻又不能食,極其煎熬打磨心性。不過好在看守上官龍晴的貓有很多,就算誰想要暗中動手,也不會是那容易的事情,而且一旦事情敗露,贏澤仙師定然會給他個好死法,先前那鎮國將軍府無端殺了一家四口的老奴就是最好的例子,有什麼比親手殺死所有親人還要殘酷的事情嗎?
仙有仙地,妖有妖境,魔有魔界,可以說此時的小鎮早已被贏澤仙師標記為了他的屬地,只要是大贏國內的修道中人,包括妖魔鬼怪有誰會不懼他贏澤仙師幾分?畢竟他可是大贏國第一位取得了仙師稱號的修道之人,算是真正踏上了仙途,站於了凡界之上的仙家人。而且贏澤仙師出身尊貴,傳說是正統妖仙九尾狐一族入世子弟。大贏國能夠欣欣向榮,皆是得益於這位仙師的背後家族勢力。
敢來此地撒野的不是那外邦修道高人,就是修為了得的大妖魔,不然也不會一出手就殺死了福子。
福子修為雖不及錢媽媽,卻也是這府中一頂一的好手,錢媽媽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心向下墜的同時,不免回頭看了眼上官龍晴。
上官龍晴突然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與此時的錢媽媽來講太過突兀,詭異,亦或說是蘊含了某種複雜不可說的含義在裏面。
她在笑什麼?
難道是被方才的福子嚇傻了?
錢媽媽眨巴了兩下眼睛,不知為何心下越發現涼的握緊了手中黑色短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