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十二章
她時而畫幾筆,時而注意蘇棠的動作,見她正在暈染最右端的雲煙,離自己較遠,便不動聲色靠近了去,袖子輕輕一拂,幾支極輕極細的勾線毫筆從桌面啪嗒啪嗒掉了地。
蘇棠聽見這幾聲清脆的聲響,回過頭往地上看,一雙腳碰巧也走過來,靴子「剛好」攆在她那支狼毫筆上。
「啊,我的——」
小小一聲驚呼,讓周圍目光紛紛聚集而來。
段賀文淡淡看她一眼,這才抬起腳,將散落的幾支畫筆一一撿起來,沒說還給她,反倒是不疾不徐左右端詳。
蘇棠見其中兩支筆頭都被踩扁了,心疼不已,那可是她花大幾十文買的啊!而且是用來雕琢人物眉眼神態的,屬於最畫龍點睛的部分,絕對不能缺少。
「這是你的?」段賀文仍然沒有歸還的意思。
蘇棠聽這找茬的語氣頓覺不妙,嘴上只能先回應:「是我的。」
段賀文默默朝曲秋意那邊看一眼。
片刻后,對面傳來輕輕一聲嗤笑,嬌柔卻綿里藏針的女聲響起:「別人都是帶一支羊毫大斗、大蘭竹、長鋒短鋒……統共七支就綽綽有餘了。你倒好,光是勾線條就用五支,排場可不是一般大呢,是不是還要找兩個副手給你鋪紙磨顏料啊?」
這般莫名的挑釁實在囂張,但曲秋意是工部員外郎的女兒,家裏有財有勢,考生們頂多看幾眼,也不敢流露什麼不滿。
蘇棠愣神,不知她為何無故發難,說得這麼夾槍帶棒,卻見曲秋意又是眼波一轉,開口道:「段大人,您倒說說看這合不合規矩?」
段賀文沉吟片刻,淡淡點了頭。
段賀文不是內行人,根本說不上各種各種畫筆的稱呼,但領會了曲秋意的意思,順勢附和道:「的確。試場能帶多少支筆、哪些用具,公文里皆有明確規定,你這已經違反了條例,說嚴重點,同樣是舞弊行為。」
蘇棠頓時氣炸了,當時條文她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看了三遍,只說畫筆用具自備,根本沒有訂立得如此詳細。
「我也是看過公文的,沒有說——」
「難道你在質疑本官?」段賀文冷冷打斷她的話,面色淡漠,沒有一絲一毫動容。
蘇棠本來還想開口爭辯,看見他冷冰冰的眼神,忽然生出難以名狀的頹喪感,喉間發堵,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明白了,這兩人根本是在一唱一和,無中生有,藉由頭給她扣帽子而已。段大人是這裏的主考官,就算找公文跟他硬磕到底也沒用,他甚至可以當場添一筆細則來對抗你。因為這只是技藝者的選召,朝廷歷來不重視,也沒樹立什麼規矩,一灘渾水。
天高皇帝遠,在這裏就是他說了算,沒人管得着,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
她看着自己未完成的畫,忽然覺得線條是那麼慘淡,整個人彷彿被一盆冰水當頭罩下,手足僵硬,再也沒有力氣繼續。
曲秋意洋洋自得,手上細細描着一顆青松,嗓音更尖利幾分:「歷屆考選都是天子下達旨意,段大人不過是兢兢業業按規矩辦事,你若不服,去和皇上理論呀?不過提醒你一句,說話別像方才那般口無遮攔,藐視皇威……可是死罪哦。」
蘇棠咬牙,把畫筆捏得死死。
她哪有可能見到皇上,還拿這種事跟皇上理論?曲秋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搬皇上這尊大佛來堵她的嘴。
「依朕看,藐視皇威……說的不就是你自己?」
金玉質地的嗓音從大殿後方緩緩傳來,平和溫潤,卻不怒自威。
試場上瞬間靜若無人,考生們紛紛回望,面色茫然,只見右側屏風后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影子,側影被燈火映在絹紗屏案上,身姿挺拔,氣韻高貴。
曲秋意也愣了愣,屏風后的影子竟自稱「朕」?開什麼玩笑,皇上連科舉會試都極少去,有閑工夫跑這來?
段賀文一開始被嚇住了,臉色白了白,馬上又恢復鎮定。他官品不高,極少有機會見到皇上,辨不出身形聲線,但似乎也沒什麼必要,皇上怎麼可能會來這種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
此時,姜大人也跟着侍衛從外邊返回。他原本只是巡巡場子就走,怎知剛到書院大門,忽然被幾個禁衛截住,說上邊還找他有事,只能雲裏霧裏跟着回來。
一路上他還想不明白,能差使禁衛的人就那幾個大人物,會是誰來了?心中翻來覆去過濾好幾遍,也尋思不出答案。
待看清屏風后男子的面容,姜大人登時剎住腳步,他萬萬沒有料到就是最不可能出現的那個人!
姜大人當即擺正了身形,恭恭敬敬鞠躬做長揖。
「老臣不知皇上來此地,怠慢了聖駕,請皇上贖罪!」
聽姜大人一口一個「皇上」,又誠惶誠恐地行這般大禮,試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段賀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曲秋意身子一顫,手中毛筆掉在畫紙上,墨跡糊了一片。考生們則面面相覷,任誰都是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
場上已經沒人有心思畫畫了,反應迅速的當即跪下,慢半拍的也隨大流紛紛跪下。
偌大的學堂里烏壓壓拜倒一片,齊聲道:「參見皇上。」
曲秋意蒼白的雙唇開闔幾下,最終,頹然跪倒在人群里。屏風后那道沉靜的影子幾乎給人泰山壓頂般的沉重感,她瞬間手足僵冷,薄唇緊抿,幾乎咬出血來。
段賀文官位低,同樣只能行跪禮,此時手腳膝蓋都是軟的,也根本站不住。他低着頭,雙手止不住顫抖,完全不敢相信皇上居然真的來了?!
屏風后的人同姜韜示意蘇棠的位置,平淡道:「姜大人去看看,她帶的畫筆究竟合不合試場的規矩,可有違反考紀的行為?」
儘管姜大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也只能連連點頭:「遵命。」
他走到蘇棠的位置,將大大小小的毫筆仔細察驗,考慮到皇上對這位考生似乎格外關注,留意了一眼木碟上的名字,又將那副剛開始鋪色的畫作掃視了一遍,目光微微停頓。
構圖精巧有大局觀,筆觸也流利,既有女子的細膩靈巧也不失蒼勁厚重,完全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之手。
姜大人查驗完畢,回身作揖,穩重地開口:「回皇上,蘇棠所帶之物並未違反任何條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