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要卑微的死(2)
微風忽忽,輕雲飄蕩,戰鼓隆隆,諸天神佛肅靜無聲。
梵香茫然靜默了許久,緩緩站起身來,將那一支玉蘭色的蓮的化石放進懷中衣襟里。他臉色蒼白,額上一抹血紅顯露出來,如一道燃燒的火,太陽穴青筋畢露,散垂於兩肩的長發由青黑漸轉灰白,發端向上豎立起來,如青灰的飛煙般,冉冉飛舞,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陰冷笑意,眼眸里充滿血紅,半睜了細長的眼,殺氣隱隱。
過了許久,他木然地站了許久,看上去平靜淡然,但腦中一片空白和虛無,心情激蕩,幾欲瘋狂。他神智里已經沒了一切,沒了自己,沒了愛,沒了天地,沒了忘憂河,也沒了往昔讓他覺得是他家的那座無情爐。
他恍恍惚惚地站在浪峰之上,漠然地看了看空天裏蓮台上端坐的佛及至高無上的諸神。
他將那顆懸停在面前的蓮子輕輕拈起,放入口中,慢慢吞下,然後,嘴角一挑,眼光凜冽,將手中火焰刀迎風輕劈,然後趔趔趄趄的往空天的雲端跳去,一個箭步跨上半空,無意識里,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仰天一聲嚎叫,頭髮根根豎立,冉冉如煙,色作灰白,眉間一道血色火焰狀的印記,很是分明的直透髮際。他站在雲天之間,衣襟輕舞,取水作甲,化云為袍,在九天雲端上,將手中火焰刀晃一晃,一道淡淡幽藍的等離子焰光噴薄而出。
他手中刀往空虛劈,隨意挽了個刀花,將玄冰火焰刀斜放於右肩,歪着頭,斜斜地翻了翻眼,對諸天神佛冷冷一笑,朗聲叫道:“來吧,你們這些大神大佛,不是要取我命,想要將我打下十八層地獄去嗎,那就來吧,還等什麼?……來吧,我等着!”
“你這小子真是冥頑不化,明明知道,觸犯了上天神族的法律,便是不赦之罪,永不得超生,好好的地仙不做,卻要去作妖,真是找死。”托塔李天王站在雲端,將手中塔輕輕晃了晃。
“是嗎,神族的法律?可那是你們的,不是我的。用上天的法律,治地上的罪,呵呵,八杆子打不着的距離,你們這手也伸得太長了吧,哈哈,要治我罪,那就來吧!”
梵香表情冷漠,內心已是癲狂,冷冷一笑。
“你,一隻冥頑不化的蟲子而已。要治你罪,何須法律!”二郎神楊戩迎前一步,淡淡說道,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刀,隱隱有金戈的肅殺之意。身前一隻獜獸,其形如狗,腳如虎爪,身披鱗甲,撲騰咆哮。
“哈哈哈,冥頑不化?神的法律?哈哈哈。我們只是想要生存,有尊嚴的活着,有靈魂、有自由的活着。這世界應該有愛,因為愛,這世界才變得有色彩,變得美好溫暖。你們一手製造了天地,但卻又同時給這天地製造沉沉死氣,凡是不合意的,你們就認為是妖,是異類,你們都要毀滅,包括我們異世界所有生存的夢想!為了生存,我或許弱小,但絕不苟且;為了愛過的,我或許卑微,但絕不妥協!天地很大,足夠容納夢想。”
“蟲子也有夢想,嗯,不錯!”楊戩牽着身前撲騰咆哮的哮天犬,冷冷說道。
“即便是蟲子,也有生存的權利。可以有愛有恨,可以苦樂歡笑!”梵香神色冷凝,傲然一笑。
“蟲子也有喜怒哀樂,嗯,挺好!”
“我是蟲子,不錯,那就讓你們見識一下我這蟲子的力量!”梵香將玄冰火焰刀向天一指,冷冷一笑,漠然的雙眼正視着二郎神的眼,輕蔑的朗聲說道,“誠然,神的文明,高不可攀,應該是理性而睿智的,但為何要將我等異世界千萬生靈命運,玩弄於股掌?為何連底層弱者艱難的生存,也要剝奪?……說吧,你們……”
“你……違反了神的法律,就是妖,就是魔,就該毀滅……更何況你這樣的一隻蟲子。先前連四大天王和奎木狼神都拿不住你,真有這麼厲害么?我看你現在語無倫次,還配做我對手么?”楊戩仰首望天,眼中閃過一霎冷光。
“哈哈哈,你說我是妖就是妖么?哈哈哈,你們所給我畫定的圈子,與我無關。我若是妖,那就作妖,我若是魔,那就成魔。我的圈子,我說了算!”梵香仰天看着二郎神,額間血色火焰狀越是赤紅,血絲青紅的眼睛幾欲噴血。
“哼!莫名其妙的蟲子。一隻瘋狂的蟲子豈有資格做我對手。”二郎神眉頭微皺,漠然,高冷范兒。
“那便抽刀亮劍,我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對手!……我生何喜?不能歡笑,我死何苦?不減狂驕。從何而來?從何而去?又為何樂?又為何苦?我就是我,芒鞋陌路,我自在我瘋狂我快活……。哈哈哈哈!”梵香哈哈長笑,精神漸趨瘋癲狂放,卻不失男人的豪邁。
“痴兒,……”
一個渾厚寬廣的聲音從高天之上傳來,“你已經走火入魔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善哉!”
梵香抬頭循聲看去,西天的佛在高天蓮台上,微笑頷首。
“哈哈,你們也真是有趣,哈哈哈哈,成佛,好人需要九九八十一難,可是壞人卻只需放下屠刀。我沒有屠刀,何來放下;苦海既然無邊,回頭何用?”梵香冷冷的看着這尊西天的佛,眼中的血色稍斂,腦中有了一些清明的感覺,向佛合掌一揖,“佛祖,今日得見您真容,有幸了!我本是無情爐中一支隨煙而化的香燭,日日裏聆聽我師在經堂清幽的真理,在普度眾生的真言裏,我知道了世界眾生,知道了天地萬物,知道了無常變化,知道了慾念與無相,知道了大乘與小乘,知道了無間十八層,感謝我師給了我點化,讓我得了性靈,但我又恨這命運,既讓我得了性靈,卻又不給我自由的靈魂,讓我可以愛,可以恨,我想這樣的活着,--眾生如我,我即眾生。”
“痴兒,你心有執念,便是屠刀,或傷人,或害己,皆在你的一念。”佛拈花一笑,“緣聚而生,緣散而滅,因為有生所以有滅,皆是輪迴,你墜入輪迴,便遠離了大愛,入了魔境,你回去吧,痴兒。”
“輪迴?我已經回不去了。佛祖,我師所授的真言,人心真誠惻怛地求愛,那愛便是天理。一切助愛者都是善,一切摧愛者都是惡。而神的法律卻不是助長愛的法律,是萬惡之源。忘憂河的那朵蓮,讓我愛着,山下的異界人間,給我溫暖,就如一道暖流像電火一樣通過。為了這溫暖,我願意墜入輪迴,不再後悔!”
“痴兒,愛,亦是慾望,如果作為種子,如若施以執念的惡水,亦會結出罪惡的果實。你執迷不悟,已入魔道!阿彌陀佛!”
“佛祖,愛或恨,會有頭有尾,會有開始也會有結束,是嗎?可是一個圓圈能說有頭有尾嗎?!”梵香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曾經想過輪迴有沒有開頭?那他開頭的樣子又是什麼?就是無論佛,或者神,或者人,更或者妖等等,最初輪迴開始的樣子是什麼?結束的樣子又是什麼?”
“世間萬物既有始,亦無始;既有終,亦無終。無包含了有,無既不是空,亦既是空。你需要放空,空不是無,亦是存在……”
“……看來沒有始,那第一個意識的形成是怎麼做到的?我以為佛祖是知道的。但請佛祖告訴我,無始無終,如何無始,如何無終?我不理解!便正如我愛的意識,它開始了,但我也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那我又怎能知道這愛的意識什麼時候結束,既然不知其開始,那我何必去結束!”
“與生俱來的慈悲心指引着我們追尋着大道真跡,當我們證悟到萬法惟吾一念,宇宙與吾同體時,真正的同體大悲心就會自然升起,也就會伴隨我們的生生世世,直至永劫中。頂禮慈誠羅珠堪布的法供養!南無阿彌陀佛!”西天的佛雙手合十,低眉垂目,輕誦真言。
“佛,請你回答我!”梵香將手中刀向天晃了晃,噴薄千條藍色的火,眼中血色熾烈,心有不甘,“我願意做世間的人,即便是妖,有血有肉,有愛有恨,做神仙有什麼好?天上的神又算什麼東西?”
“你胡說什麼呢,找抽呢你丫的,我真是無語了!”北宮美帝座下的韓山童子手拿長弓,身背鵰翎,踩着八卦輪,跳出來,指着梵香斥責道。
“無知不是你的錯,弱小才是!”太白金星滿臉油汗,挺着胖圓的肚子,站在雲端里,氣定神閑。
二郎神手提三尖兩刃刀,往前一步,冷冰冰的說道,“你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蟲子,我們隨時可以滅了你。”
“那好吧!我命在己,誰能拿去!”梵香毫無懼色,晃了一晃手中刀。
西天的佛半睜了眼,看了看一塵老人遠遠飄然而來的虛影以及隨之而來的金蟾子,拈花一笑,輕輕誦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抬起手去,在半空裏打開一個翹曲點,西天半空的天幕突然彎曲了一個透明的弧度,如一個巨大的氣泡,上面輕輕如漣漪似的洋溢起一抹水霧,一瞬金光耀眼而過,佛祖及眾佛陀隱入其中,已是回座於金星之上的西天雷音寺的大殿之中。
於此時,梵香身後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傳來,“……梵香師弟,住手……”,回過頭去,正是金蟾大師兄。
“大師兄……我……。”梵香眼中泫然欲滴,稽首一禮,“大師兄,請你代師弟我向師父說,徒兒對不起他老人家,我的命由我自己去圓滿,……師弟我這就去了。”
“且慢,師弟,你看師父已經千里傳影來了,你還是跟師父的傳影說吧。”
一個灰袍長須的人形虛影此時正平靜地站在梵香面前。梵香忙對着師父從千里之外閉關中傳來的虛影跪下,叩了三個頭。
梵香長跪於忘憂河的波峰上,額間火焰血印漸散,頭上冉冉飄揚的灰白髮絲漸轉青黑,飄飄垂落兩肩。
一塵老人的虛影伸出一隻虛空的手,輕撫着梵香的頭,眼光渾濁,顫微了手,聲音蒼老而嘶啞,“孩子,你闖下了彌天大禍,今世為情生,今世為情死。孩子,若你滿眼黑暗,並非世界黑了,而是你心中的光滅了。你可以看不見世界,看不見一切,但你不可看不見自己。孩子,……與為師回去罷。”
“師父,我的命就由我來圓滿吧,是生,我來,是死,我去,沒什麼大不了的!”梵香立起身來,看着這個如父親一樣的老人虛影,眼底蒼涼而悲壯,“你老人家以後要好好的,別擔心我!……我這就去了。”
梵香叩身於地,站起來,轉身仰頭面對高天之上的諸神,淡然一笑,朗聲叫道:“我不要卑微的死,也不要孤獨的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青埂山無關。滅我,那就來吧!”
梵香額間火焰血印漸濃,飄飄垂落兩肩的青黑髮絲又漸轉灰白,升騰如煙,眼中血氣已熾,一躍而起,至上雲天,將噴薄藍色焰光的火焰刀直劈天穹,“來吧,滅我!”
那一剎那,巨大的天幕突然被一道閃電劈開。
“滅我,來吧!”
那一刻,瞬滅的電光石火投映着他的身姿,矯健,威武,英雄,凝結成一個永恆的傳說,千萬年後仍留存在你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