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四章 天殺命格
男人並沒有帶着少年回家,而是撂下句話,“我回西嶺打獵,你回家。穀雨之前,記得把谷種給播了。到我回來,若是秧地里秧苗已青,就帶你去個地方,把那橋欄上的劍法,使一遍給你看。若是秧苗未青,我就照舊揍你一頓飽的。”
任平生沒來得及理會他話中的最後一句,接口就問道:“那橋欄上的,真是劍法嗎?”
“是的。”男人說完,趁着月色走了。
山下一獵戶,父子倆獵人。
一個十一歲的獵人,走幾十里的野地回家,根本不算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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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有數十村民,陸陸續續來到行知學堂。這些村民,都是吃了晚飯之後,接到了街坊鄰里的口傳消息,令任氏各支各房,都派個代表到行知學堂集中議事。
大講堂中,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可以說,現在講堂內這一撥人,可以代表思安寨全部人家,除了一向特立獨行的獵人任強父子。
“今日上午,族長不是都招呼過了嗎?明日各房都要出人,到思安河中打撈橋石,重建石橋,咋今晚又要議事。”一個正抽着旱煙的老漢,對着身邊幾個人說道。
一個圓臉微胖的中年男子,臉上掛着習慣性的微笑,語氣卻是憂慮重重道:“依我看,事情怕沒那麼簡單。你想想,這兩年多少事?南頭嶺那頭不知什麼妖物,已經攪得村裡惶惶不可終日;好在後來有了應對之法,雖然仍有族人傷亡,可畢竟消停了下來。”
“這不還沒喘口氣,那神仙橋又塌了,塌得連渣都不剩!這事,恐怕比南頭嶺那邊,還玄乎……”
“胖子六,我估摸着,是不是因為你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還另娶了三房小妾,日子太滋潤了,遭了天妒。”一個腰背微弓,病懨之相的漢子,滿臉猥瑣之色道,“依我看,趕緊把你用膩了的,放出來大家分享分享,搞不好老天念你行此善事,就把對咱們一族的責罰,都給赦了。”
話題有了葷腥,一下子就多了好幾個豎起耳朵的聽眾。
那個叫胖子六的微胖男子,聞那病懨漢子的齷齪言語,心中有氣,面色漲紅,卻不敢發作。那漢子的言語,確實是觸到了他的痛處——莫不是,這些年自己真過得有點招搖了?
“別著急,你那些個小妾,個個都是豐滿壯碩的款,分給咱,咱這身子骨也消受不起啊。”病懨漢子卻拍拍胖子六的肩頭,直接轉移話題道,“可我覺乎着,終歸是有咱們族中的什麼人,要不就是傷天害理了,要麼就是副天殺的命格,招引了這些邪祟妖魅,害得大家一起受罪。”
“是啊,要不,憑什麼平白無故的,就生出這麼多事端來?”一個一臉憨厚的莊稼漢子,緩緩點頭道。
那莊稼漢子身邊,是個麵皮白凈的高挑男人。不知為何,眾人說到這裏,他現出一臉悲戚之色,似是觸及了什麼傷心之事。
那病懨漢子雖正在挑起話題,一對滑溜的眸子,卻始終骨碌碌在眾人的臉上轉着,各人神態表情,盡在眼中。
他拍拍白凈男人的肩膀,嘆口氣道,“高佬斌啊,去年你兒子的事,其實大家都感同身受啊。哎,長的是一表人才,人見人愛;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招引了哪個妖怪。”說罷連連搖頭,唉聲嘆氣。
被喚做高佬斌的白凈男人,受了觸動,有點悲情難抑,但最終還是努力忍了下來,聲音微顫地對着病懨漢子道,“麻拐七,你說咱們思安寨,到底什麼人會做這樣的事情?犬子夭折,那是他自己短命,但這種事,總不能就這樣聽之任之吧,誰家孩子不是孩子?”
麻拐七就是挑起話題的病懨漢子,本名任凈平,因在本房排行老七,一幅腰長滑溜的樣子,所以人稱麻拐七。
他聽了高佬斌的言語,故作沉思,緩緩道:“咱們思安寨,幾百年傳下來,那都是民風淳樸,鄉鄰和睦的氣象。你要說誰能做得出傷天害理之事,我估摸着,沒有。但是若是說因世代殺戮太多,罪業太重,生成天殺命格的不祥之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此處,麻拐七的聲音嘎然而止,似乎不願往下說了。
“對啊,殺孽太重,這也是要遭報應的,可別連大家都一起禍害了。”馬上有人接口道。
“可咱們寨,誰家會造那麼重的殺孽?”
“咱們寨,沒有屠夫,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獵人?”
“對啊,你想,他們家,好幾代單傳了,這就是報應。老人從不高壽,代代都是那麼冷冷清清的兩三口人。”
“就是哦,尤其是現在這個小子,一出世先把老娘給剋死了!可見生來就是個不祥之人。”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小團體的火熱話題,一下子就蔓延了整個講堂,矛頭指向,逐漸一致,都離不開獵人父子。
人多了,一個猜測,就容易形成決斷,有了一個決斷,然後就是所有人群策群力,思慮對策。
“怎麼族長還沒來?”也不知人群中誰突然喊了一句。卻見一身白衣飄飄,身姿如劍的學堂夫子任重山,自門外姍姍而來。
任重山有意無意間,瞥了麻拐七一眼。麻拐七不動聲色,微微點頭示意。白衣劍客腳步不停,飄然走到人群前面的講壇上。
他對着眾人伸出右手,虛壓兩下,議論紛紛的人群,一下子肅靜下來。
“各位叔伯兄弟,各位長輩。”任重山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都知道,思安寨這兩年,怪事不斷,先是南頭嶺出了妖邪,為禍鄉里,甚至殺人害命。”
說到這裏,任重山眼光掃過高佬斌滿含悲戚的臉上,卻並未停留。
“攪得人畜不安,人人自危。也虧得全族籌錢,從上河寨請來琅上道師,給了個應對之策。現在每月一祭,讓族人選派童子,輪流往南頭嶺送去犧牲供品,寨中才得稍安。但是每一撥前去祭妖的人,依然偶有傷亡。抓鬮抓到誰家小子送祭,都是把命系在褲腰帶上的差事;但誰也無法推辭。難道,這就是我任氏一族少年,今後百年千年的命?”
眾人臉上,不覺都現出憤憤之色。
“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祖宗數百年前留下的迎聖橋,本來還十分牢固,歷經天災洪水,都無法撼動半分的,卻在今日晴天歷歷之下,無故垮塌了。天災人禍也好,天懲地罰也罷。冤有頭,債有主,咱們不能讓整個思安寨任氏一族,都坐以待斃啊。”
“對,無論如何,獵人家自己殺孽太重,不能連累了全族人。”
“依我看,明天又到去南頭嶺祭妖的日子了,這次就應該讓獵人家小子去。惹禍的人,倒是好,連抓鬮都不用排名號。”
群情再次洶湧起來。人因為恐懼,就更容易激發出怨怒。
任重山見話題差不多了,再次伸出手掌,虛壓兩下,朗聲道:“眾人既然已有判斷,我也不可拂逆民情。只是按先前抓鬮的結果,明天是該輪到犬子上山;更何況,還有祖上那規矩……”
“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活該他任強今天不來,大家公認的抓鬮結果,就是他家任平生,難道還能賴了?”
“就是,反正他家那個禍害小子去,我沒意見。”
“對,我也支持。”
任重山面色凝重,長嘆一聲道:“既然各位叔伯宗親,都有此意,那我也不好多說。但這事要是傳到我爹耳中,多半還是不成。他老人家作為族長,一向秉公辦事。代代族長傳下的規矩,就是獵人一脈,無論那一代,都無需涉宗族之險啊。至於原因,又沒人知曉……”
“這有什麼可擔心的,大家對這事守口如瓶,老族長又何從得知?”麻拐七扯着尖細的喉音嘶喊道,“我不是說老族長如何,但這種關係全族前途安危的大事,終究還是不能太過腐儒,否則,死守幾百年前的規矩,就總是現在的小人得志。”
“對啊,憑什麼就他獵人一脈,要我們所有人拿命來保?恐怕正因如此,才讓這一家人,無視族類生死,到處造孽。”高佬斌道,神情激動。
“既然如此,不妨就趁現在大家都在,定個做法。”
講堂內的氣氛,終於和緩下來,大家再次交頭接耳,各抒己見。
其實對付一個鰥寡男人,一個無母孤兒,那需要多少計較,做法也早已有人定下,如今場面,也只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過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