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壺中日月一口悶
山道末端的石碑旁,馬小燕難得一見這位深居簡出的夫子,就當是沒話找話的請教了許多問題。看着天色將暮,夫子卻絲毫沒有要下山的意思,馬小燕就更不好提出了。
馬小燕猶豫良久,終於還是問出了哪個一直撓心的問題。
“夫子,我想知道,之前我們尋寶失敗,跌出秘境的地方,該走那條路?”
方涼愣了愣,隨即笑道,“就剩最後兩個時辰,你想去那邊?其實不用的,申功頡李曦蓮他們幾個都在。跟他們說兩三個人就好了。結果雷振羽和鍾立都去了;周成不知發什麼心瘋,是今天下午回的道院,也火燒眉毛似的跑去了那邊。”
方涼微微嘆氣,歷來道貌岸然的夫子,竟稍稍有些不安神色,“其實山上,就只剩任平生一個而已。”
“哦。”馬小燕便沒有堅持,只不過搜腸刮肚,卻實在找不出有什麼需要向夫子請教的學問了。
夫子突然仰頭望向雲海,神色凝重。馬小燕順着他的方向望去,唯見暮色蒼茫,飛雲悠悠,偶有三兩倦鳥投林。
沒什麼異樣啊。
再一臉疑惑望向夫子時,後者突然讓出道路,並且以一種無可違抗的口吻吩咐道,“你立即下山,快。有多快走多快!”
剩下的時光,夫子一人獨立山道中,眼神焦灼地望着馬小燕飛掠下山的背影。直至那道纖瘦背影消失,夫子那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然後他望向那看似毫無異樣,實則暗流涌動的雲海,淡淡一笑,自言自語。
“很好,很好!能如此痛快出手一次,不枉人間徘徊百年。”
他從腰間摘下一隻白玉瓷瓶,仰頭往口中倒酒。
任平生在那座雲腳宮闕的里裡外外,搜颳了個遍。除了兩具神人金身的碎片,那具有電光流轉的銀色寶甲,能閃射雷光的電鏡,十二面大鼓;連那座高台上的白玉欄杆,水磨地磚都沒有放過。
因為那每塊足有兩尺見方的水磨地磚,有一尺多厚,儘是當初在鐵匠鋪中被三師父視為至寶的半天墨打造而成。
一小塊半天墨的碎片,都是能讓天下劍師搶破腦殼的寶貝。這兩位倒好,切得如此方正平滑,那廢棄的邊角料,該值多少錢!
然後他先是故伎重演,先祭出一道暖樹巢罡符,夾在那本枕中集的“歲旱秋山”頁中。整座宮闕的前前後後,便都籠罩在新生出的那座秋山小天地中。
各處屋頂上的脊獸瓦當,屋檐下的角替掛落,甚至連大門上的輔首銅環都沒有放過。
那對輔首銅環,即便在多數山上仙家眼中,也不過是普通青銅鑄造,沒什麼奇特之處。除非本像任平生這種身懷望氣術,或者是本身大道親金的修士,且擁有一座鑠石流金的火府和一座煉出了金波玉液的金坑,才會發現那副輔首門環,用的其實是極其罕見的史前錫金。此種錫金所蘊含的靈氣,
堪比一處中下等龍祖發脈的風水寶地。
其實這也說明,在上古之前的某個世代,天地靈氣之豐沛程度,可能是當下的千倍萬倍。也難怪任平生要將能夠拆下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的收入芥子囊中。哪怕有的需要一拆再拆,最後只是變成一堆零散的雕件甚至木料銅料。
這對雷公電母積攢的家當,其實也不少,有許多都是他任平生日後修行路上,自身用得上的。尤其是那面轉為上古天神打造的電鏡,可以煉化為品秩稀有的火府本命物。其他的,也都可以用於自家山頭的打造府邸,或者作為山上的鎮宅寶器。至於更好的處置,當然是日後找到合適的買家,賣了換錢。
前殿朱雀樓中那座銷金爐,任平生為了騰出地方整個搬走,又從芥子囊中掏出不少東西,幾番權衡,才做出最終取捨。比如一塊貌不起揚的火紅石頭,除了有一面平滑異常,顯然是經常刮擦之故,至於有何妙用,什麼來歷,任平生都看不出根腳;另有一塊通體剔透,錐角棱邊的晶石,材質物性也是雲遮霧繞。兩件天材地寶當中讓任平生傷神不已。最終紅石晶石又都放回了芥子囊中,然後丟棄了幾尊天馬跑獸。
這座銷金爐,可置於自家洗劍洞中,等到煉成許諾門人的十把寶劍,就找機會帶回不歸山,給師父用。畢竟在三師父哪裏,比留在自家吃灰要划算得多。
任平生最為鬱悶的事,就是在這座恢弘宮殿中翻箱倒櫃,刨地三尺,居然都沒找到哪怕一顆神仙錢。
連一顆上清銖都沒有!
本以為會有某種以雷池漿液精華煉製的天才地寶,結果也沒找到。
先前悲天劍條從那雷漿瀑布的洗鍊中脫身而出,再回到任平生手中時,劍尖附近的銹跡,已經全部消失,露出約莫三寸有黑金光澤的劍尖!
而且其他地方銹斑,也都淡化不少。
任平生勤懇磨劍五年有餘,都不曾磨掉的星點銹跡,終於開始真正掉落!而且無需他任平生做什麼,劍條本身,就可以破開本該屬於周成與鍾礚澍的,合二為一的兩座秘境禁制,直搗黃龍,獨自對抗一條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雷漿瀑布,不退半步。
所以他當時才有底氣,說一句“老子現在是光腳的”,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用悲天十七劍的一招半式。用那老劍條打太極劍,不光是劍的品類不對的問題,而是,任平生出劍之時,明顯能感覺到來自劍意本身的巨大抵觸。出劍之人與手中之劍,劍意互相打架,但又都一般的面子比天大;所以互不相讓的窩裏鬥,絲毫不影響每一次出劍的劍氣,空前凌厲。
這種事情,以前從未有過。
所以任平生希望能找到一些以雷池漿液精華煉化的某種物料,可以帶走,無論是在以後的磨劍之中熔鑄煉化,或是乾脆用來磨礪劍身,都可以試試。好歹幾番出生入死,能有一份意料之外的收穫。
開府臨淵,是一份驚喜,但任平生不覺得那是這座秘境之功。因為自始至終,都是自身所習的望氣術在開山引路。即便沒有這座秘境,遇上
某種機緣巧合,甚至是自己的一個不小心,都有可能將堪外望氣轉為內視爐鼎。在這裏入道破境,僅僅是中碰巧;唯一的裨益,就是不用另外找地方去積攢那份底蘊雄厚的水運精華,和錦上添花的補益火府。
至於那些燒火小人兒,他至今還不知道,該如何讓這些小傢伙千里迢迢獨自遠遊,在那道路千萬條的人身天地中,不至於迷路,能成功走到火府安家樂業。
天賜機緣什麼的,打擾了;他任平生至今就毫無感應。然而時不我與,一個月來里裡外外,無數次望氣這座秘境,萬千氣象,隱含萬千劫煞。但劫煞轉換之中,又生出雲遮霧繞的無數生機。
打殺雷公電母之後,任平生本來對自己一時困苦,有感而發的一些狠話,已經打算食言,做人留一線。然而當他再次望氣這座雲海雷池,便已知此事,根本不可能善了。
整座雲海,原本殘存的一點生機脈絡,都已經完全消失!雖然當局者迷,看不到其他秘境天地的狀況,但任平生越發確信,整座酒壺山遺落秘境的主人,都是這對雷公電母。至於對方為什麼要佈局如此繁瑣,而且針對一切修士武夫乃至諸子百家,不得而知。也就是說,這種秘境,就是隱藏在整座玄黃天下的割據藩鎮。不但是一統天下的道家,面對這種秘境,是個狗咬龜無從下口的尷尬境地,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太一天庭,恐怕也無意或者無力去收服這類離經叛道的存在。
對於這些,任平生都不關心。但悲天劍與這種上古神域到底有何恩怨,任平生就不能不上心了。然而現在,更加需要上心的問題擺在眼前。
秘境既是這對上古神靈的容身之地,也是他們無力抵抗入侵者之時,一座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巨大法陣。
也就是說,任平生如今已是無路可走。再次跌落雲海雷池,就是一個挫骨揚灰,身死道消的下場;再不會在重傷垂死之時跌出秘境。
雲海之下的夫子方涼,突然間讓馬小燕急促下山,也是因為發覺了山上雲層中的這種微妙變化。
一個魚死網破的局勢;夫子不希望結局是魚死。因為那樣的話,還沒拜師,他就失去了關門弟子。他更不希望結局是網破,因為那樣不但關門弟子必然小命不保;整座方涼道院,都將不復存在。
在遇到那位老前輩之前,方涼從不喝酒;除了怕醉,還深明一個道理。
天下就沒有白喝的酒。
哪怕是一位自己視若神明的老前輩送的酒,也不例外。
可畢竟是在老前輩的洞察人心之下,有那心照不宣的一份默契;對方甚至曾出於善意,對自己有過發自本心的勸阻。只是在方涼心意已決的情況下,亦真才第一次請他喝酒。
無論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方涼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喝了。
一天一口酒,今天剛好喝完;方涼將那空空瓷瓶掛回腰間。
夫子雙眸望向雲海,仰天大笑,“壺中日月一口悶,氣若長虹與天斗,其樂無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