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亦如夢中
梁辰總說自己是一個外向孤獨症患者,表面上活得風風火火,內心卻是一座孤山,立在空空蕩蕩的世界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望不穿宇宙,看不盡四周。但是梁辰依舊相信着自己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着妙趣橫生的人生。
“下節歷史課的問題,簡述中國古代經濟中心南移的過程、原因以及影響,然後準備一下晚自習的單元考。”說完陳老師便風風火火的離開了教室,這個學期他的重心偏移在了高三的兩個畢業班。
梁辰最近有些憂鬱,先是曾書記、唐松、劉浩幾人相繼轉班,高一七的男生霎時間降到了個位數,原本熱熱鬧鬧的體育課,如今兩三個籃球都顯得有些多。夜間,杜若的服務群里閃過幾條嘲諷的消息,高一七“七仙女”的名號橫空出世。梁辰有些生氣,他知道杜若也摻和在裏面,不然這些消息只能是一堆編碼。
正如杜甫詩,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梁辰還未度過前事的風浪,薛姎和他之間好像劃上了一道三八線,朋友等級出現了斷崖式的崩塌,梁辰幾次試着找話題想和她聊聊,薛姎也只是隨口應付幾句。薛姎的態度使梁辰有些黯然神傷,他獨自在她的空漠中需求語言。
下了晚自習,周桑一直扭着梁辰和他講講陳老師留下來的問題,好在歷史課的時候露露臉。梁辰實在被他糾纏得心煩,在食堂吃晚飯時,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全告訴了他。
“你到時候就粗略說一說就行了,最初是在漢朝因為鐵犁牛耕技術的發展,南方開始了大開發,到了晉朝八王之亂后,經濟重心南移開始,南北朝時期,幾乎整個中原地區的世家大族南遷,南方經濟得以快速發展。高潮在唐朝安史之亂后,北方再次被大規模破壞。到了南宋,經濟重心南移完成。”
梁辰順帶着教育了周君,讓他不要在意這些虛名,單元考才是重點。說完后,梁辰便只顧低着頭吃面,留給周桑一個平靜的自己。但他的腦子裏不斷回蕩着杜若下課時告訴自己的消息——薛姎談戀愛了,和他們班的一個小子——周志。
吃完面回到寢室,寢室里只有唐松和劉浩帶着一班的兩個男生收拾着自己的生活用品,為了方便管理,木老師下了通知,今晚必須搬走。
劉浩一邊收拾,一邊宣洩似的吐槽木老師沒有一點人情味兒,以及以往對他的各種冷酷無情。梁辰從背後踢了劉浩一腳,笑道:“走都走了,怎麼還這麼多廢話,一點離別的感傷都沒有。”
“你還離別的感傷,你感情上剛被人家開了一刀不知道啊!”劉浩拍了拍自己剛被踢的屁股,毫無顧忌的說著,一旁的唐松也附和着劉浩,帶着些許安慰的調侃。
“怎麼感情就被開刀,你說清楚啊!不然和你沒完。”梁辰緊了緊眉頭,故作疑問。
“別揣着糊塗裝明白。”劉浩呸了一聲,“揣着明白裝糊塗,杜若和你說了什麼,你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
“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冒險。”唐松在一旁插嘴說道。
“哎!流言這種東西醫學上就是流感,傳播快,殺傷性強,害人害己。”
劉浩拍着自己的胸脯,以下巴對着梁辰,臉朝着天花板,大聲說道:“你這個人就是自視清高,你就不能學學我先下手為強。”
“是你想太多,我也這樣說,這是唯一能安慰你的理由。”梁辰唱着改編的《想太多》去了廁所。
“喂!梁子,要是心裏實在過不去要動手,兄弟們絕對給你紮起場子。”
劉浩、唐松走後,梁辰坐在李鑫床上一邊泡腳一邊看着新一期的《青年文摘》。不多時,魏文明、王源眾人打熱水回來,高一七過後三年的住校男生編製第一次完全歸隊。
少了三個人的寢室,一下到顯得冷清,誰也不說話,也許有某個人點點的嘆氣聲,懷着心事的眾人都未可知,就只有水桶里偶爾響起嘩啦啦的響聲,透出一點點生氣來。
熄燈后,梁辰怎麼也睡不着,平時屢試不爽的方法——腦子循環背英語單詞也無作用,倒不是因為薛姎的事,他很確定,他只是被細針扎了一下,類似於小時候被一群街娃(混混)搶走自己心愛的四驅車一樣心痛而已,回家向自己的母親抱怨幾句然後再買一個,還是如初。
輾轉反側間,梁辰想起了在塔子山薛姎的話,主動和她說不好嗎?或許什麼都解決了,謠言什麼的終究是謠言。梁辰腦里開始慢慢模擬着明天的事,不多時,睡意好像螞蟻上樹,慢慢爬上心頭,睡著了真好。
早自習梁辰一反常態,連個“早啊”也沒對薛姎說。薛姎有些奇怪的看了梁辰一眼,梁辰衝著她笑,也不說話,翻開英語書,背起了單詞,他從未如此有激情,以至於整個教室的都摻雜着他變調的聲音。
早自習結束后,梁辰在教室外的陽台上等着杜若的早餐,而薛姎趴在課桌上發獃,眼睛忽左忽右,像是在期待什麼。
她的期待來了,梁辰不是第一次見周志,早交過手了,棱形臉,梳着斜劉海,顴骨稜角分明,身材和身高比例相當。戴着眼鏡,有一點許嵩的模樣。
周志看着梁辰,開口說道:“梁辰嘛!杜若給你帶的早餐。”
梁辰慢慢走過去,接過他最愛的燒麥和菊樂酸奶,說了聲謝謝,問道:“杜若有事嗎?”
“他能有什麼事,就是讓我來來瞧瞧你的精神狀態。”他玩笑的話裏帶着點點挑釁,似乎他在等着梁辰的還擊。
梁辰無奈的搖了搖頭,他沒意料到周志會如此的直接,苦笑着說道:“哎!別聽那些看熱鬧的觀眾以訛傳訛,全是謠言,我就一張嘴,越解釋他們越來勁,你別誤會啊!”
只是周志沒想到梁辰是真的如此淡然,把準備好的拳頭藏在了背後,笑着點了點頭,薛姎不知何時從教室里走了出來,她的精神世界完全暴露在外,梁辰讀到了她的一絲害怕與緊張,至於周志不得而知,走之前,梁辰衝著薛姎壞笑,喝着酸奶,回到了座位。
周志走了,薛姎剛回到座位,梁辰拖着凳子,轉了個身正對着薛姎說道:“誒!你不會是因為和周志談戀愛才不和我說話吧!”
薛姎毫不掩飾,點着頭表示同意。
梁辰拍了拍胸口,好像懸在頭上的達摩克斯之劍消失了,“我還以為你還在為上次看電影時候的事耿耿於懷呢!沒想到你堂堂的雪莉楊也會聽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你也可以這麼想啊!”薛姎笑着說道。
普州文化局的白色電影放映車會在每個月的某一天開進石河中學,熬過七點一刻,廣播裏,政教處老師的聲音如此動聽,“請全體學校,帶着凳子到小操場觀看電影”,這樣的話會說三遍。
四月的電影車,梁辰他們等到了月底,那個星期的每一天都在傳着電影車在今日會到來,但是塔子山下算命的老先生也算不出來它何時回到,沒人算出領導的心意,只有那白色的身影來時才是答案。
周桑說那晚的電影放的是《集結號》,很精彩。梁辰只看聽到了熟悉的電影開頭聲音,便匆忙的跟着杜若混出了校。
放月假時,梁辰的表哥回老家調自己的檔案,同在石河畢業的他深知梁辰住校的日子是怎樣的水深火熱,於是他傳授了梁辰一項獨門絕技——ps。
他把梁辰的住校生證弄成了通校生證,第二天杜若從梁辰口中得道了消息,眼裏閃着金光,彷彿發現了巨龍的寶藏一般,在梁辰家跟着表哥學了一天,勉強掌握了這門技術。
杜若想的什麼,梁辰心裏一清二楚——他想賣假證。不過如果他大量賣假證,那住校生都出去吃飯了,他的外賣業務豈不是要完,梁辰心想。
回石河的那天,梁辰把自己的擔憂一五二十地告訴了杜若,“杜若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假證賣多了,第一你穩定的外賣業務會不會垮掉,第二學校一旦嚴打,查到你身上,往大了說給你留校察看也不過分。”
“大哥,您就把心放在肚子裏,我賣50一張呢!最多賣個50張,先撈一把再說,咱兩三七分怎麼樣。”杜若摟過梁辰的肩膀說道。
“五五分吧!三七不好分賬。”
“你心也太黑了吧!最多四六分。”杜若手上比着四的數字,說道。
“成,但事先申明,本人只負責技術層面,概不參與銷售。”梁辰得意洋洋的笑道。
“得,又被你坑了。”杜若流露着懊悔的神色。
食堂大師傅做菜水平的原地踏步使得杜若的假證生意異常火爆,月假回來的頭幾天,杜若的訂單數量就已經超過既定目標,周末的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加之兩人的技術不夠成熟只能完成一半的訂單,周周積累之下,即使杜若已經停止了接單,但是依然還有堆積着二十幾多單。
望眼欲穿是杜若對電影車到來的最好形容,多日的等待使得買家有些不耐煩,退款的消息不時的出現在他小號的消息欄里。梁辰對杜若愈加的佩服,為了防止學校查到他的身上,杜若特意申請了一個小號,隱藏自己的身份,發貨時總是找個陌生的飯店、小賣部買點兒無關緊要的小東西,然後拜託老闆幫他把東西交給買主。
電影車來的前幾日,每次眼裏閃過白色的影子,杜若總是不自覺轉過身去,要瞧個明白,若是電影車再晚來幾日,杜若多半會神經質衰弱。
漆黑的夜色掩護着杜若和梁辰,穿過後校門狹窄的小道,梁辰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瞧見沒有老師的身影,嘭嘭直跳的心臟才算恢復正常。
“你怕什麼,這條越獄的路,政教處的老師還不知道呢!瞧你膽小那樣,還是小時候獨戰瘋狗的梁辰嘛!”杜若嘲諷道。
“好漢不提當年勇,小時候沒有心理負擔,要是你的班主任是木清,就算你小時候和鷓鴣哨一樣單挑過狼群也只能感嘆一下想當年。”梁辰插着腰說道:“機子安排好了嗎?”
“放心吧!看到車之後我就打電話給網吧老闆了。”杜若又問道:“第二道防備怎麼樣。”
“你也放心吧!給薛姎說了,到時候給我發消息,快點兒走,爭取今晚搞定,不然你真要神經衰弱了,這幾天都不正常了。”梁辰催促着杜若,倒不是真的怕杜若神經衰弱,他自己的心裏始終懸在空中,翻牆之時,梁辰只覺得自己兩腳空空。
到網吧時,梁辰和杜若都喘着氣,和老闆打了聲招呼后,衝進了單獨的包間裏。小包間有五台電腦,杜若大方的包下了所有的電腦,即使他只用兩台而已,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安全。
手指在鍵盤間的不斷敲動使得梁辰漸漸忘記了心裏的恐慌,大約九點之時,梁辰完成了自己的所有訂單,詢問了杜若不需要幫忙之後,梁辰實在沒事,自己一個人難以應付回校帶來的莫名的恐懼,只好戴着耳機聽起了歌,看着電腦右下角顯示着二十一點,他的心漸漸放了下來,九點了,政教處的老師應該不會那麼閑抽查吧!
手機鈴聲讓梁辰了解了墨菲定律的可怕,真的是越怕出事,越會出事,梁辰心裏想到。
電話那頭,薛姎的聲音有些急切,似乎老師已經來了,“喂!梁辰快回來,周茵叫我們集合了。”
“行行行,我馬上回來,如果老師問你就說我在食堂吃飯,馬上過來。”沒等梁辰說完,薛姎一下掛斷了電話,似乎有老師注意到了她。
“我先走了,我們班被抽查了,聽薛姎的語氣好像已經輪到我們了。”
“那你快走,注意安全啊!”
梁辰答了聲嗯,抄起椅子上的外套就往外跑。所幸的是,皓月當空,梁辰清楚地看見前面急匆匆的幾個同學,跟在他們後面,他心裏稍稍有些平靜,像極了落榜的學子惺惺相惜,只是眾人都沒說話,只顧機械式的向前走。
看到來時翻過的紅磚砌成的圍牆,梁辰心裏倒是愈加的急不可耐,想要快些翻過去,逃向避難的監獄。月亮招來天上的幾片陰雲將自己藏在了背後,梁辰一時間沒見着光,翻過牆時,腳踝被擦破了皮,他在心裏暗罵了一句,也顧不得此,連忙朝着塑膠籃球場跑去,腦子不停的編造着各種理由。
見到塑膠籃球場的路燈下熟悉的政教處老師的面孔,梁辰急忙平復了心情,假裝鎮定的走了過去。路燈下排好隊的同學,梁辰一個也不認識,他有些疑惑不解,壯着膽子,想去問一下老師,塑膠籃球場大榕樹下的薛姎和曾潼大聲喊着梁辰的名字。
梁辰有些着急,喘着氣問道:“檢查完了嗎?”
薛姎搖了搖頭,說道:“沒檢查。”
聽到沒檢查三個字,梁辰的心一下落了地,但腳踝傷口的刺激着梁辰心裏憋了許久的恐懼,他咬着牙,喘着氣,有些生氣,大聲地埋怨道:“玩我呢?魂都被你們嚇跑了,情況不屬實就不能再給我打個電話。”
“關我什麼事,周茵說的集合嘛!你沖我吼什麼。”薛姎十分有九分不悅,大聲說道:“誰叫你要跟着杜若出去,幫了你還被你罵,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沒罵你,我只是,哎!算了算了,我錯了行不行。”梁辰有些不耐煩,滿口敷衍的道歉。
“別,是我錯了,我就不該幫你這個忙,我活該。”薛姎從樹凳上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盯着梁辰。
如勾的彎月推開了烏雲,沁出冰冷的月光,微風乍起,四月的涼意澆滅了梁辰丹田裏無名的火氣,看着滿臉怒氣的薛姎,梁辰心裏有些發慌,眼珠在眼眶裏左右旋轉,面對這個女孩,梁辰真的手足無措。
歐里庇得斯戲劇里的解圍之神再次降臨梁辰的世界,曾潼見狀忙起身勸解道:“行了,雖然難得見你們兩吵一回架,我也想看回熱鬧,但床頭吵架床尾和,現在也不是時候,政教處的老師盯你們半天了,還繼續對視,可要到政教處去了,梁子,真誠的道個歉啊!”
“對不起!”他有些心虛,聲音顯得特別小,順着那股微風飄進薛姎的耳里。
薛姎沉默了許久,余怒未消,鄒着眉頭,斜着眼,嘟囔着嘴,回了句,“大聲點不行嘛!”
梁辰一下站直了身子,彷彿是一個挨訓的小學生,提高了音調說道:“我錯了,下次再也不對您這樣了。”
她將雙手抱在胸間,模仿着木老師講話的嚴肅樣子,“光一句我錯了就行了嗎?”
“您兩位下個星期的早飯我包了,滿意嗎?”梁辰笑着試問道。
“你還笑,你自己想想你今天這態度應該嗎?”薛姎指着梁辰問道。
梁辰咬着嘴唇,向曾潼使了個眼色,尋求她的幫助。
曾潼笑着在薛姎身後對着梁辰做了個ok的手勢,走上前挽着她的手,說道:“行了,看在一個星期的早飯的面子上,你就原諒他吧!”
薛姎立在原地想了許久,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皎潔的月光在她的臉上鋪滿了銀色的光輝,像是罹難的女神在人間再現威嚴的法相。薛姎的語氣終究出現了緩和,“下不為例,早飯就免了,別裝什麼大戶,你看你瘦得像個十八輩貧農的樣。”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下周教室清潔交給你了。”
梁辰如釋重負般長呼了一口氣,笑着回了聲“喳”。
“喂!梁子,我的早飯可沒說免了。”
梁辰沒理曾潼,在薛姎身旁尋着無聊的話題,以求安慰自己內心的愧疚。
······
梁辰和薛姎好像重歸如初,只是當螞蟻爬過裂縫之時,依舊會掉下深淵。
那天下午的歷史課上,梁辰摁住了坐在自己後排的周君,從座位上站起,對陳老師提出的問題高談闊論,好像***在天安門前宣告新中國成立了,而嶄新的梁辰站起來了。
陳老師很驚訝,他的眼裏這個男孩不過是一個對野史雜談充滿興趣沉醉於小道的少年而已,從來只在卷子上規規矩矩的作答,至於依順着格式的課堂問題,他至此見過一次。陳老師微笑着點了點頭,而周君滿懷着鄙夷、憤怒,扯着梁辰後背的衣服將他拉了過來,湊在他的耳邊,小聲的說道:“我鄙視你。”
梁辰覺得奇怪,他好像有些認同周君的鄙視,甚至內心有一點鄙視自己,只是他不願承認自己埋在心底悲傷的種子,他把這一切歸咎於看電影那天的冒犯,像個演員似的在薛姎面前表演自己的無所謂,但是梁辰真的是無所謂,無所謂,誰會愛上誰。
夜晚,梁辰又做夢了!
石河轉盤車站旁,在石河開往瑞雲的紅色大客車下,薛姎和梁辰靠着沾滿泥土的車身,待了許久,只是靜默無言。
許久之後,梁辰歪着頭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有些尷尬的笑着,慢慢開口說道:“對不起,我好像對你無話可說了。”
薛姎轉過頭來,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頭,輕輕地啟齒,柔柔地看着他的雙眼,彷彿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