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路難
輕紗般薄霧隨微風飄蕩,百丈之外看不清牛馬。
一座廢檯子矗立大路旁,距離鎮子兩里多遠。不知是沒落宗族祠堂,供行旅休息的義舍,還是別的什麼。
石砌台基殘破不堪,雜草叢生,屋頂只剩幾片瓦。粗大木柱上,對聯斑駁可辨:誰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
彷彿一個晚景凄涼,雞皮鶴髮的老嫗,在寒風中追憶曾經的濃裝艷抹,弦管笙歌。
可能是個戲檯子吧,楚凡思忖。歷史與文化走向有其固有趨勢,就算異世劇種不同,內容卻不可能大相庭徑,無非悲歡離合而已。
他把背上的小丫頭輕輕放下,跳上台跑進還算結實的側屋看了看,又拉她上去。
“你先在秸稈堆里睡一覺,不要亂跑。哥去弄點吃的,馬上就回來。”
嗯,梔子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奔跑了一整夜。
楚凡把黃堂當成一塊試金石,結果發現自己的抗擊打能力深不可測,似乎猶在銅胎境第一重之上。
經過一番思索與計算,他嚇了一大跳。
黃堂的一拳擊到腹部,力度卻被分散至全身。他只感覺微微一震,好像一陣漣漪飛快掠過皮膚與肌肉組織,毫髮無損。
情形非常像擂鼓。
壯漢使足力氣也不能把鼓擂破,因為鼓錘擊打的力量被鼓面均勻分散。
但十八歲嬌娘的纖纖玉手,挾一根繡花針就可以輕易把鼓面扎破。因為針尖接觸面積非常小,造成那一點破壞力驚人。
撞、捶、砸、打、敲等攻擊,在楚凡變態的防禦面前根本造成不了傷害,怕就怕砍、剁、割、刺、鑽、削……
楚凡在前世見過鐵槍鎖喉,可從來沒見過哪位大師敢被針刺,敢被刀割。
如此說來,砍、剁、割、刺、鑽、削的威力豈不比撞、捶、砸、打、敲大?
其實未必。
槍挑一條線,棍掃一大片。
槍挑是點線攻擊,波及範圍小。棍掃是大面積無差別攻擊,波及範圍大。
楚凡為奴十五年,缺吃少喝。速度快,力氣大,身體卻不是很強壯。一旦等到他的軀體登峰造極,其本體防禦能力將擴大到一個匪夷所思地步。
通過黃堂,楚凡清楚了魯家堡佈局。
到晚上,統領大人調開相關路線侍衛,他爬進城堡如履平地。
小丫頭被單獨關在一間屋子,基本無防範。沒有誰敢和即將陪葬的人同住,怕沾染陰氣。
救出她毫無難度。
糾結唯有兩點。
無法等待老蒼頭了。怕情況生變,殉葬提前進行。
也無法手刃仇人了。
魯家內堡住着一個法師,黃堂經常見人送入珍稀藥材。
楚凡猜測,所謂的法師應該是一名修鍊者,窩在魯家堡里煉丹,實力不明。
他必須先救走梔子,不能冒險殺進內堡。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着魯伯壽終正寢。
不過,也許大概可能,老頭不會那麼快翹辮子……
楚凡背着小丫頭,扭頭回望一眼黑黜黜如同墳墓的魯家堡,冷笑一聲,遁入沉沉夜色。
先往北,然後折向南,一夜疾走兩百里。
根據老蒼頭有限的地理認知,山陰縣往南八百里將是蒼南郡。越過蒼南郡抵達邊關,對面是厲國的死對頭姬國。
作為厲國奴隸,跑到姬國後會被赦免。
盤纏缺乏,楚凡從黃堂手裏只搞到八兩碎銀子。至於珠寶什麼的,拿了也沒用,去典當的話容易暴露身份。
黃堂這貨剛到魯家堡一個月,還沒領取薪俸,一點錢製備了光鮮行頭。楚凡沒有要他去借,怕引發注意,節外生枝。
其實,八兩銀子不少了。平民百姓一般只使用銅鈿,極少見過銀子。五兩銀子可以買下一頭牛,八兩銀子省吃儉用,可以養活一家三口整整一年。
疾行一夜,小丫頭熬出熊貓眼,臉蛋反而生出了光彩。
她並不知道剛剛被楚凡從鬼門關里硬拽出來,也不太明白自由的意義。但知道不用再看嫂子的臉色了,不用再擔心魯家凶神惡煞了,今後很可能和凡哥哥不分開了……一想到這些,她就開心得很。
楚凡一個人朝鎮上走去。
需要買點吃的,更換行頭。餐風露宿,銅罐得來一個,銅碗得來兩個。火石媒紙要備齊,最好還搞床被褥……
不放心,本想帶上小丫頭。
可她入堡后被逼着沐浴換衣,身上的金絲銀線錦緞裙太扎眼了。
小丫頭換上繡花鞋,草鞋卻不肯丟。戴上碧玉簪,柳枝卻不肯丟。溜出魯家堡時,把它們像寶貝似的揣懷裏。
楚凡哭笑不得,只好由她。
其實柳簪也是他做的,那時候還叫阿凡。
兩炷香之後,霧氣散開了些許。
一條滿臉橫肉的醜陋漢子咳嗽兩聲,吐出一口濃痰,攏手勾腰慢慢走過廢檯子,忽然停步。
剛才一個小姑娘站在台上向鎮子眺望,似乎等人,看見他便躲了起來。
他本來不以為意,可走出幾步后感覺不對勁。
這小姑娘的衣裳簇新光鮮,卻沒有什麼飾品掛件,裙子也沒有長到掩腳,好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
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鬟,孤零零跑到野外幹什麼?見人就躲,難道是逃奴?
醜陋大漢叫胡二,是方圓十里有名的潑皮,越想越有道理。
抓逃奴不犯法,送回主人家還會獲賞賜。就算找不到主家,小姑娘不缺胳膊不斷腿,只是黑了點,眉眼倒頗俊俏。將養些時日可以賣出好價錢,最差最差,也可以暖被窩……
胡二大喜過望,急忙轉身登台。不由分說,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亂踢亂咬的小丫頭挾胳膊下橫抱出來。見叫得太煩人,又伸出一隻手掌嚴嚴實實捂住嘴。
才下檯子上道路,就見鎮子方向“射”出一個人,快過箭矢,疾逾奔馬。
輕紗般裊繞的薄霧被穿透。
唰……
原野里出現了一條清晰的白色軌跡,如神箭穿過。
“放開她!”
楚凡目光凶戾,冷冰冰道。
哼,果然麻煩。
胡二見他飛奔而來的威勢嚇一大跳,但利令智昏又忘記了害怕。挾着小姑娘行動不方便,便用力一拋。
楚凡疾沖兩丈遠,墊步跪膝,雙手在人落地之前堪堪接住了。
小丫頭勾住凡哥哥脖子,“哇”地大哭出聲,又趕快閉嘴。
她很懂事。
胡二慣會廝打,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見那人寬闊的脊背伏低在自己眼前,呼,當即一拳狠狠擂下。
然而,怪事發生了。
胡二砂缽大一拳堪堪及背,身子卻被可以踢死狗的一腳踹飛。
楚凡放下小丫頭,把她身子扳過去背對道路,道:“不要看,不要聽。”
嗯……小丫頭點點頭。
用袖子抹掉淚水,乖巧地閉上了眼睛,伸出手指使勁塞住耳朵。
胡二的肚子翻江倒海,手腳並用,好不容易才爬起。
見走近那人面相青澀,瘦削高大,腰插一把砍柴刀,卻麻衣布履,蓬頭垢面,愈發肯定了是一名少年奴隸,拐帶丫鬟出逃。
到嘴的肥肉怎麼能讓它溜掉?讓這小兒知道知道胡老二的手段!
被狠狠踢一腳也沒有打消胡二的貪念,獰笑着掏出一柄牛耳尖刀,運足力氣,一刀扎向對方胸膛。
少年不躲,也不說話,紋絲不動地站着,靜靜地望着。
恍惚之間,胡老二差點以為面對一尊泥像。
啪……
一隻鐵鉗般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咔嚓……
鐵鉗翻轉,手腕像一截枯樹枝般輕輕被折斷,尖刀叮噹落地。
胡老二痛得嗷嗷直叫,左手抓住右手小臂,在原地團團轉了兩圈,踉踉蹌蹌撒腿就跑。
咔嚓嚓……
才跑出幾步,對方追上踢出,兩條腿齊膝折斷。
“你,你敢殺我?殺我,你就得死……”
胡二涕淚皆流,臉上橫肉抽搐成一團糟。
見一臉殺氣的少年俯身下視,嚇得坐在地上拚命往後蹭。又見對方半天不做聲,膽氣立刻壯了些,強忍疼痛威脅道:
“……識相一點,把小姑娘留下。要不然,哼哼,本大爺去報官,看你們可以逃到哪裏……”
平民殺奴隸頂多賠一點兒錢,實在沒錢賠才挨板子,坐牢。而奴隸殺了平民,不問情由,一律處斬。
但這些,楚凡不怕。
凶漢如果不拔刀,他頂多教訓一頓。既然對方動了殺心,還以小丫頭進行威脅,他也就不必做什麼善男信女了。
一隻腳重重踏下。
短促凄厲的慘叫傳出。
頭顱崩裂,像踏碎一個爛西瓜。
楚凡看了看梔子,見她依舊乖乖塞住耳朵沒轉身。便拎起屍體上戲台,進側屋丟入稻草秸稈叢中,點火。
青煙冒出,火苗騰起,漸漸擴大。
楚凡心中的怒氣漸漸平歇,冷靜抓起一把土灰擦拭新布鞋和褲腳沾染的血跡,再下台撿起牛耳尖刀別進腰裏,拉起小丫頭的手就走。
乾柴烈火,發出噼里啪啦響。烈焰熊熊,濃煙滾滾。
小丫頭望了望,怯怯貼緊楚凡。
有哥哥在,她就安心,什麼都不怕。
往鎮子方向行走了三百多米,遇到一條清澈小溪。兩人洗乾淨手,喝了幾口水。楚凡從懷中掏出一個猶帶熱氣的大饅頭,滿足地看着梔子小口小口抿。
歇息一陣,兄妹繼續前行。
離鎮不到兩百米,楚凡疑惑地往路旁瞧了瞧,面孔頓時陰沉。再往前走幾步,東張西望了好一番,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屋漏偏逢連夜雨,嚴霜專打無根苗。
他剛剛從鎮上買了好大一堆東西。
那些商戶見他衣衫襤褸,舉止蹊蹺,言語不伶不俐,是個不懂價格的外鄉人,存心獅子大開口殺黑,甚至面色不善語含威脅地強賣。八兩銀子,僅僅換回兩套衣裳鞋襪、一床薄被、兩個銅碗一個銅罐、一疊大餅十幾個饅頭……
他出鎮后聽到梔子尖叫,立刻丟掉包袱碗罐飛奔。
可現在,那些東西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除了當場換上的一套新鞋襪,兩個怕冷了不好吃特意塞進懷裏的饅頭,一塊火石,什麼都沒有了。
王八蛋!
狗日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某人跳起腳,指着鱗次櫛比的小鎮破口大罵。
王八蛋……
狗日的……
十八代,十八代……
嗡,瓦房被震響,迴音陣陣。
但沒有一個人跑出來看熱鬧,死一般沉寂。
楚凡氣得七竅生煙,卻難得地保持了理智,沒有闖鎮盤問是哪個殺千刀的偷拿了。
他回憶買東西時有幾個閑漢鬼鬼祟祟,離開時又遠遠吊著尾隨,恐怕就是。東西沒了,可以慢慢想辦法。貿然再次進鎮,甭說找不到人追不回東西,弄不好事情鬧大消息擴散,自己和小丫頭就要失陷。
梔子怯怯拉了拉他的手。
高天之上,太陽氤氳成模糊昏黃的一團,沒有一點熱度。
平原上,煙柱衝天。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偎依着,朝來時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