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蘇瑾絮
灶房的炊煙徐徐升起,老遠就聞到了炒菜的香味。
還沒進門呢,衛琪就先掙脫父親的手,撒開兩條小短腿兒跑了進去,邊跑邊嘴裏奶聲奶氣地喊道:“娘,好香啊。”
他高聲喊着,人就像旋風一樣猛地從外頭颳了進來,無視能有他小腿高的門檻兒,一步就跨進了廚房,伸出小手抱住董如的大腿,小小身子整個兒貼在她的後頭,昂起小奶袋,露出一張粉白玉潤的小臉來,裂開小嘴兒,笑嘻嘻地叫道:“娘,你給我們做什麼好吃的呢,大老遠就聞到了。”
“牛肉糰子。”董如也是溫柔地笑笑,見他進門來沒磕着,眼底的神情便是放鬆下來。
後頭跟進來的衛七郎看見他那個樣子,深黑的眼底清清淡淡地,卻是微蹙着眉頭對他說了句“洗手去。”說著,便是轉過了頭去,坐到灶台跟前,拿起柴火往裏頭添柴,再沒看他一眼。
“你這人,凶孩子幹嘛?”董如見兒子被呵斥,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蹲下身來揉了揉他的臉蛋,卻是拿眼嗔了衛七郎一眼,又是慈愛地對衛琪說道:“馬上要吃飯了,聽爹的,去將手洗乾淨。”
衛琪被他這麼一冷聲呵斥,頓時小臉一垮,烏溜溜地大眼睛也是沉寂了下來,從董如腿上將手拿下來,站在那裏又是瞧瞧自己的小手,見也沒什麼髒東西啊,幹嘛要他洗手?
他眼珠滴溜一轉,悄悄拿眼角觀察了下爹的臉色,見他神色寧靜,看不出來喜怒,小小的臉蛋便紅撲撲地臌脹着就想抱怨,可是這種類似於吐槽抱怨的想法,他是不敢當著衛七郎的面說出來的,便靜悄悄站在那裏望望董如,又望望衛七郎。
“唉...”
他老氣橫秋地在心裏一嘆,這嘆氣的口吻連帶着小小嘴兒也是一撇,從那裏頭呼出了一口氣來,他低垂着小腦袋,覺得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出去打水吧,想要在父親心裏贏得超過母親的地位,不被挨罵,這個任務他是一輩子也完不成的。
小小的人兒心思多多,董如是不知道他的心裏都有些什麼想法的。
倒是見他默默地一個人出去了,小小身子挪動着搬院子裏的大桶,董如在屋裏瞧着,便是心疼不已,放下手中的勺子就要出去幫他,連鍋里的菜也不管了。
身後衛七郎的聲音淡淡傳過來,一句話,卻是讓她再也挪不動步,停在了原地。
“你讓他自己做這些事,都這麼大了還寵着,將來怎麼辦,難不成你還要跟在他後頭提醒着。”
董如腳步頓住,神情也是跟着一愣,看了一眼兒子,眼底疼惜之色濃郁,但卻是又回身拿起了勺子干起活來,看模樣,倒是將衛七郎的話聽進去了,但還是神色不忍,頭也沒回地說道:“那你也對他好點兒啊,不要動不動就凶他。”
她說著,將蔥花和大料放進去,撒了些鹽巴,又是將鍋里的粉麵糰子一個個地轉個圈兒,讓它們的身體均勻地滾上油,看着差不多了,便蓋上鍋蓋,回身去剁肉沫,嘴裏責備道:“你這麼凶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不是你親生的呢。”
坐在凳子上的衛七郎聽着,眸低便是浮上憐惜疼愛,放下手中木柴,走上前來,嘴角浮上一抹柔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無奈道:“我像他那個歲數都開始學這學那了,他都五歲了你還寵着,不怕將來像個扶不起的阿斗?”
他的手指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末了又是向下,一路順着雪白的頸項到了肩膀上,眼看着手不老實,當著孩子的面他就這個樣子,董如臉蛋立馬紅透,身體內不知怎的,跟着他的手,卻有些瘙癢,她眼底一羞,將腦海中這種羞人的想法摒棄,趕忙躲了開去,瞪了他一眼,又是朝着外頭瞧了一眼,見兒子沒往這邊看,才鬆了口氣,嗔怪道:“兒子在院子裏呢,別亂來。”
誰知道,衛七郎只是停在了肩膀上,並沒有其餘的動作,聽了董如的話,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滿眼的戲虐,眼神卻是輕瞄了一眼她的胸口,語氣輕柔似風地戲虐道:“你在想什麼?”
董如看着立刻回過味來,登時羞惱,“你耍我。”
她說著,趕忙閉了口轉過頭去不看他,看模樣卻是生氣了,側臉看過去,連帶着小小的耳垂也是羞得粉紅,領口露出的頸項一片粉嫩,幾縷秀髮就這樣貼在她的勃頸上,黑白相間的顏色落在身後男人漆黑的眼瞳里,煞是嬌柔好看。
這麼多年了,他的阿如還是做姑娘時的老樣子,好欺負,動不動就羞報臉紅,性子卻是沒變過。
她這模樣只瞧得衛七郎心底柔軟,像水一樣舒舒柔柔地,不禁伸出胳膊摟緊了她的腰,在她耳邊吹氣似得低柔說道:“我的阿如卻是沒變過,還是這麼好欺負。”
院子裏的衛琪蹲在地上,朝着廚房看了一眼,心裏又開始哀嘆地吐槽了,要不要我洗手洗一年,給你們騰地兒?
晚上的時候,衛七郎從她身上下來,伸出胳膊將她緊緊摁到了自己懷裏,董如被捂得喘不過氣來,加上身上各處都疼得要命,便是伸出小手推搡他。
衛七郎將她的雙手捉住放好,卻是鬆開了些許,低頭去瞧她,見她身上各處有些青紅,眼底便是一疼,暗自嘆了口氣,有些責備自己,又將她摟緊,親了一口她的頭髮,低聲說道:“阿如,你為什麼讓我如此放不下。”
聽他狀似嘆氣的無奈口吻,董如不禁從他懷裏抬起頭來,雙手輕捧起他的臉頰,搖頭溫柔說道:“我不疼的。”
她說著,臉頰卻是緋紅,人也有些羞報,望着他睫毛眨了眨,猶豫了很長時間,但還是慢慢直起身來,光着身子坐到了他身上,兩手捂着紅紅的臉蛋,嬌怯怯地道:“我們再來一次吧,我想再給你生個女兒。”
底下的衛七郎一聽她說話,眼眸登時泛起了驚異,雖然她的聲音太小,可是他還是聽見了,他的阿如竟然主動要求,這還是第一次。
他不禁輕聲而笑,眼底的神色望着她又是憐惜又是疼愛,只伸出雙手將她一撈,身子一動,兩個人便是掉了個個兒,只聽他聲音沉沉地說道:“孩子不要,不過再來一次我奉陪...”
翌日。
衛七郎早早領着衛琪去了米鋪。從衛琪會說話開始,他便是一去米鋪就帶着他,雖然這個師傅很嚴厲,但是常年下來,衛琪也是聰明,倒是將米鋪的管賬學問學了不少。
因五年前江南四城的水患原因,百姓的房田被大水沖的四散坍塌,百姓也是死傷無數,一時間四座城池成了人間地獄。存活下來的人們便是拖家帶口地遠離家鄉,重新找地方安家。
可是剩下年老體衰,無法走路的老人們,無人照料,便是只有在城中等死的份兒。
長此下去,便出了隱患。
被水從地下衝出來的老鼠沒地方去,便和人們一起做窩,於是,鼠疫瞬息之間爆發,蔓延了全城,江南四城的其中一座,瞬時便成了一座死城,而這個時候,前中書令的治水計策才到了江南,可為時已晚,計謀雖好,水也被制住,但是瘟疫卻橫行,皇帝不得已,又是下令頒佈了一系列旨意到了江南,先安撫好百姓在尋良策。
如今已過了五年之久,鼠疫制止,江南已是慢慢恢復了人氣,當朝首府諫言開通江南的貿易,互通互融,不出三年,四座城池又恢復了以往的煙波碧柳。
蘇流鈺以皇帝的名義下江南微服,路過青州的時候,他腳步一停,轉過頭來淡淡望着通往青州的道路,身後的侍從不明所以,便也恭敬地停下等着他。
黑髮如雲,他卻是全部梳了起來,用一根帶子繫着,黑玉般的眼睛看着那條道路,靜靜地站了半晌,忽然淺淺而笑,又是繼續動身走了開去,沒再看那條路一眼,走向了另一條通往江南的道路,就此交叉開去。
到了晚上,他們在荒野露宿,侍從們替他搭好營帳,便是各自守衛。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警戒的侍從忽然斷喝了一聲,同時跑了上去,裏頭的蘇流鈺聽到,將手中的書一放,神色卻是淡淡的,絲毫不在意。
過了一會,就聽那侍從在帳子抬頭恭敬地請示:“大人,抓到一個孕婦,已經死了,但是她懷裏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屬下特來請您示下,怎麼處置。”
“帶進來。”他只是這麼淡然地說了句,便是沒了聲音。那侍從猜不透首輔大人的心思,也不敢妄加揣測,便是應聲將人帶進去,然後出來侯在了一旁。
被侍從帶進來的是個年輕女子,人已經沒氣了,緊閉着眼眸,纖長的睫毛也是靜止了般,蘇流鈺淡淡望過去,見她的下身已是血污不堪,但懷中卻是緊緊摟着一個嬰兒,而那嬰兒此刻正在哇哇大哭。
她躺在那裏,頭髮臟污不堪,臉上也是汗水淚水混合著各種痕迹,但是卻掩蓋不了她本來白皙的肌膚,那緊閉着的眼睛從側面看起來也是縫隙狹長,睫毛更是柔軟卷翹,讓人看着不禁在心裏猜想,這個女子若是還活着,肯定也是一個兒小美人,那眼睛睜開來肯定也是烏黑靈動的。
蘇流鈺坐在位置上遠遠瞧着,卻是將她的容貌看了清晰,從見到這個女人開始,他就有瞬間的愣怔,即使她死了毫無生氣地躺在這裏,可這雙眼睛...還有她的氣質...
記憶深處的一個人影忽然浮上眼前。
他不禁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臉蛋,縱然心裏翻江倒海,可是臉上的神情卻是淡然如水的清寂,細細瞧了半晌,忽然眼底一暗,鬆開手走到了一邊,吩咐侍從將人好生埋了,自己卻是將那個孩子留了下來。
他將孩子放到一邊看着,見她的眉眼各處都很像自己的母親,清寂的眼眸不禁又是一暗,卻是笑笑,輕聲說道:“你倒沒名字,就給你取一個吧。”
他自顧自說著,微偏着頭想了半晌,腦海里想起一個清透純澈的人影來,便是低下頭去細細望着她,笑道:“潤澤而無光,合闔矢之瑜,你就叫蘇瑾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