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涉身(二)
見她要惱,宋枕寒也摞下手中的銀箸,正色打量她。只聽她絮道,“這京中人人都自以為清楚我將來的命數,彷彿我若不遵從,便是大不敬的過錯,竟容不得我這經事人的半分反駁。
我時常想着,也許在旁人眼中,我將來能有登高的命數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可他們未必明白,我這一生大抵有許多種身份,可也正是這所謂的身份與封賞,方禁錮的我像極了旁人,卻未必時時都是我自己。”
宋枕寒聞言只得輕嘆。宋家這一輩只有她一個女兒,有許多體己話不得與兄長或是母親言明,也只有薛絳姝來時,姐妹二人私下裏方可細說,薛絳姝的心思她又怎會不明白。
夾了一筷子奶汁魚片送到她的碗中,道,“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你方才也言明,你我將來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也根本不是單單我們能夠做主的,你雖未及笄,許多話薛家老太君與祖母也應當旁敲側擊地問過你,而我今日與你所言不同於旁人,我是你姐姐,自然是站在你這邊的,倘若你不願,我必定支持你,只是我到底要告誡你一句,薛家與宋家的根基容不得你我放肆。”
“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薛絳姝笑道,“不過過兩年方才及笄,如今倒不急,靜觀其變罷了,倘若當真躲不過,也不過是順其自然,只是走完一世罷了,什麼路是我薛絳姝走不得的?我倒不怕。”
宋枕寒倒沒好氣,直嗔她,“是,你倒不怕,連出了命案的去處你都敢摻和一腳,還有什麼可怕的?”
薛絳姝聞言一愣,旋即挑眉,追問道,“姐姐如何知曉此事?”
宋枕寒道,“你忘了大哥也在京兆衙門掛着職?出了什麼事,我的消息自然要比你快些。那日大哥回來道是個姑娘發覺,又請住持與監寺,又派人報官,家中還議論了一個晚上,不知是哪一位‘巾幗’,這麼大的膽量,卻不想那位巾幗正是我的好妹妹。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什麼事都敢摻和一腳。”
“既是瞧見了,又怎能坐視不管,否則心中實在難安。”薛絳姝笑問,“當日之事我並未出頭,姐姐是如何知道的。”
宋枕寒道,“自然是聽五公主的笑談。永定侯府的沈瑤將此事作為笑談原原本本說給五公主,那幾日在寶華寺小住的貴女除了你與她,便是慶國公府的蘇姑娘。沈瑤遇事素來是冷眼旁觀,那蘇姑娘柔弱膽小,出了命案她還嫌避之不及,又怎會衝上前去出風頭。也只有你,我一聽便知是你。我問你,姨母可知曉你在寶華寺中的所作所為?若是知曉了,你也不怕嚇壞了她。”
說這話時沉着面色,只怕薛絳姝不認錯,便要咬牙切齒。
薛絳姝忙認,連連笑道,“表姐妄言,二舅舅征戰數年,母親也算是半個將門出身,膽量自然大的很,又怎能似你口中所言,柔弱至極。”
求饒了好一陣兒,又轉過話鋒,追問道,“當日撞見了此事後我便再未摻和,也不知後續如何。卻是忘了表哥也在京兆衙門任職,若有事詢問,這不正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姐姐可曾聽過表哥回來提起過此事,最後是什麼定論。”
宋枕寒垂眸思忖,搖了搖頭,“大體我倒也未曾聽兄長細提,只是聽說,那枉死的僧人素來貪食酒肉,也是下山討酒時方才與商販起的爭執,奪他性命的人也是個貪酒的浪蕩子,因着一回僧人奪了他先討的酒,他心中生恨,故而潛上山殺人,方才被你撞見此樁命案。可笑可嘆。”
薛絳姝聞言皺眉,慧明大師講經的那一日,她又在假山後認識一人,那人雖也道暫時的定論只是討酒的爭執,但當日二人明明已逐步分析所謂案情,那人也心知肚明此事並非如此簡單,還曾與她分析的頭頭是道,她心下放心,還當半月以來,那樁命案必定被妥善處置,為何如今還是這種結果。
她心下擔憂,娥眉間也蹙起一個清淺的“川”字,唬得宋枕寒不解,連連喚她,“怎麼了,可是有事?”
薛絳姝搖頭,將那日又與一官差談論一事隱去,只笑道,“無妨,只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來,有些走神罷了。”
“正因如此,我才叫你安生些,不可多管閑事。這不過也是為了你的安危着想,怕你受不住罷了。”宋枕寒輕嘆,又將她數落了幾句,隨後二人失笑,再不提此事。
等用過了酒菜,二人下樓,依着薛絳姝的意思,前去京中的奇石齋買了硯台筆紙、又去了胭脂鋪子挑了胭脂妝面,大包小包皆由着跟出來的家丁丫鬟提着,滿載而歸。宋枕寒擅騎射、年紀又長些,比之薛絳姝在女學裏習書之外,騎射是為重點。如今用了膳自然要去武場參加考核,薛絳姝不喜,也不願跟着他前去湊熱鬧,只道好容易出來一趟,還是閑逛的好,宋枕寒也不逼她,自是先走,只倚翠緊跟着侍奉。
大周朝民風開放,女子的地位較前朝高了許多,倘若城中街上行走的男子容貌俊美,大街小巷各酒樓茶肆中的女子皆可朝着那男子擲去手帕扇子、或是些小巧精緻的小玩意兒,以為自己博得佳緣。
行人匆匆、接踵而至,自然便有許多東西誤擲到旁人身上,落於薛絳姝或是倚翠的鬢間,引得主僕二人連連失笑。薛絳姝道,“大抵是我許久未曾出府來了,我竟有些受不住這情勢。倘若請幾位兄長上街走上一圈兒,只怕是要滿載而歸了。”
倚翠忙接話道,“不是奴婢奉承,若是咱們府上或是宋家的公子們走到眾人面前,往後各院的香爐里都不必再用香料了,只這些姑娘們丟下的香囊手絹里的香氣,便足夠將各房熏染了。”停頓一瞬,又與薛絳姝玩笑道,“若是姑娘若是穿戴上公子們的衣裳,女扮男裝,必定不亞於府中的公子們,甚至還要拔得頭籌呢。”
言罷必定是又得了薛絳姝一個巴掌,忙往後躲着。薛絳姝笑嗔道,“你如今愈發放肆了,拂冬說的對,往日裏我待你們委實寬容,慣出你這張嘴來,早晚要吃個暗虧才長記性。”
倚翠笑道,“誰叫姑娘心善,待下人們好呢,正因如此,奴婢才敢放肆,否則奴婢是萬萬不敢的。”
薛絳姝怒極反笑,拿眼斜她,“哦,依這你們的意思,我心善便是可任由你們撒野了不成?哪裏來的道理,趕明兒告訴母親,叫她將你們都送走,可不必侍奉我了。”
自然有是換來倚翠的連聲求饒。幾人說說笑笑,不經意時便順着人流已走過半條街,再要往前,忽然聽前頭有人驚呼,擋在二人身前的人流停滯不前、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着,不知到底在瞧什麼熱鬧。而被包圍的圈子裏驚呼聲聲振耳,有男有女,更有官差的威嚴喝令聲,彷彿是起了什麼糾紛。
豎耳一聽,鬼哭狼嚎,隱隱地還有人呼喊着“殺人償命”之言,唬得聽者心下不安,倚翠低聲道,“若只是尋常的商販爭奪地盤、或是做生意起的爭執,只需口舌手腳罷了,怎的平白無故地還將人打死了。”
圍觀看戲的人甚多,遠遠擋住二人的視線,看不清前頭的光景,薛絳姝只得抬眼打量四周,待看清前頭鬧事之處的樓宇,不由得皺眉,無聲指給倚翠看。倚翠順着手一瞧,登時臉色不好,驚呼出聲,“天香樓?這可不是什麼好去處,姑娘,奴婢陪您順着小路回去罷。”
如今湊過來看戲的百姓愈發多了些,原先跟着她們的家丁此時也已走散,往回走只怕是要被擋路,只得順着小巷夾縫回去,二人忙放下帽檐上的遮面紗,腳步匆匆,方才襯着混亂未起時,逃出包圍圈來。等入了僻靜小巷,見後頭無人跟着,倚翠方才嘆一口氣,道,“如今倒是世風日下,只因着一個…便能爭出人命來,果真是紅顏禍水。”
引得薛絳姝忍笑,指着倚翠咬牙切齒,“又是從哪兒得了雜書來看會了的詞,我可從未教過你如此。”
倚翠笑道,“奴婢只是點破事實罷了,這地方本就不好,幸好咱們府上的公子個個潔身自好,未曾沾上這些是非來,倘若沾上了,外頭笑話不說,老太太與老爺夫人們也必定是要氣過去。姑娘,今日之事咱們只當未曾瞧見過可好,您又不是官差,可別再貪上什麼晦氣的事了。”
知她是對寶華寺中人命一案心有餘悸,薛絳姝忙拍她的手以示安撫,“誰叫咱們的命數好,屢屢趕上呢。既是趕上了,又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不過這一回你倒不必擔憂,這一回你我是千真萬確到晚了半步,又有那麼多人瞧見,京兆衙門的官差們也已去捉拿犯人,是沒有咱們的用武之地了。”
“姑娘還真有再出頭的打算?”倚翠聞言驚呼,直拿手撫着胸口,唉聲嘆氣,“我的好姑娘,外人皆道你溫順嫻靜,這話是誰說的,必定是不知姑娘的性子胡謅的。這溫順嫻靜的姑娘都應當像是慶國公府的蘇大姑娘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麼到了姑娘這兒,便這麼偏愛行俠仗義呢。
您又不是混官場、又不是走江湖的,外頭有天大的事與您有何干係,旁人得知這種事恨不得跑的千百里遠去避這個嫌,偏只有姑娘往刀尖傷撞過去。您那麼聰慧,怎不知事情攬的多了必定惹禍上身呢。”
薛絳姝被她點的愣神,聽她頭頭是道心下微暖,唇角的笑意卻是不減,一直忍笑,安撫着她道,“知道你的心思是憂心我,這一回倒是我給你添了麻煩,我可知錯了,日後必定躲的遠遠兒的,再不管外頭的雜事。”
停頓一瞬,又悵然輕嘆,“誰叫我是女子,倘若我是男子,便可與父親兄長一樣,考個進士入朝為官,也算盡了一世的職責。”
倚翠聽的是心驚肉跳,還要勸誡阻攔時,忽然聽兩畔牆頭上傳來一聲低笑,二人心下一驚,抬頭望去,果見一個男子正蹲在牆頭上,不知撿了多少閑話聽去,如今悠悠笑道,“大周民風開放,太祖時便有女官如朝,姑娘若是有雄心壯志,不妨到金鑾殿上一試,伶俐口舌、侃侃而談,必定會大展宏圖。”
無論是唇角的笑意或是說出口的話與從前一般皆是叫人怒極,招人打的。
今日的曦輪正好,暑曦落於屋檐上后順着青瓦又轉落到那人的身上,彷彿在他整個身形上鍍上一層金粉,晃得他面容模糊,叫人看不透他眉宇間的神色來。薛絳姝眯起眼眸,暗自思忖良久方才緩過神來,將他與腦中模糊的人影重疊在一處,訝然道,“是你?”
傅鴻禧微笑,從牆上一躍而下,立於二人的面前,“姑娘貴人多忘事,到底不如在下的記性好些。”
這話問的倚翠驚愕,心中盤算着姑娘何時認識了外男,必定是登徒子,幾步上前擋住薛絳姝,橫眉立目。傅鴻禧垂眸,不由得勾唇,“姑娘的人如你一樣,皆是有膽量的。”
攜着倚翠往後倒退半步,薛絳姝方才福身,錯開話鋒問道,“大人怎會在此處?莫非是因着前頭的命案,還要深入其境?”問罷又自覺耳根微熱,忽然想起一院之隔便是“天香樓”,不過一面之緣便詢問此事未免失了分寸。
傅鴻禧卻未有訝然之色,彷彿未曾察覺她的窘迫,義正言辭,“在下本是官差,官差的職責便是護衛京城,為了捉拿犯人,刀山火海也得下,何況此處。不過,姑娘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此地不凈,只怕要沾上晦氣。”
還不是你偷聽牆角,又跳出來驚人,否則怎會如此,薛絳姝腹中暗諷,嘴上自然不敢提,又想起寶華寺的那樁命案的結果實在不盡人意,忙溫言追問道,“正要走,不過巧合。敢問大人,那日寶華寺的命案如今可有結果,奪人性命的歹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