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半妖(二)
天材地寶向來生的刁鑽,想想也是,若太扎眼了,早教人摘了去了。這銀通草生在東海深處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樓招先前未仔細留意,這東海之上島嶼又眾多,直轉悠了七日十九島,就在既零當樓招在耍她時,可算是尋得了。
是挺普通的小島,東海一抓一把,卻罩着不尋常的霧氣,濃重的視不出三丈。此時正值暮時,又染了抹霞光,有種晃眼的虛幻。
這東海是龍君長澤的地盤,出不來什麼亂子,既零樓招又都是修為頗深的,瞧出了些反常也沒放在心上,直接登了島。
分明是個荒島,便是有人也該是些停駐休整的漁人才對,聽這傳來的聲音卻熱鬧的像是集市。既零稍一探查便瞭然了。
是蜃。最善讀人心思,製造幻境,若人迷失在裏面,便做了蜃妖的食物。這東西沒多大本領,躲藏倒是一絕,一時尋不出來,索性知道了是幻境,便也不難破了,無需找出那始作俑者。
此處霧氣濃重,洛雲川緊跟着既零,生怕走散可就麻煩了。蜃妖果真好手段,濃霧之後小島腹地,貨郎叫賣,黃犬撒歡,兒童散學,屋舍炊煙,除隔了濃霧些許陰翳,幻境宛如真實存在。
漸行着,見一書生模樣的男子街上行着,面色蒼白,似多年不見光的模樣,本也沒幾縷光亮透進來,那人卻執一把油紙傘,黑色的傘面,說不出的沉悶。與其說走着,不若是遊盪,本就身姿單薄,又是這副落魄模樣,誰知是考場失利還是心上人嫁作他人婦。既零見了覺着有趣,白玉洞簫手間轉着,偏着頭笑,如同往日晃着粗茶,聽說書人醒目一拍,真假參半,風月無邊。
正惑着這幻境是不是自個兒的,雖說人間既零常去,也沒哪個村落記得這般清晰吧,書生見了三人,愣了愣,主動走了過來。
“三位是外面來的吧,可是遇上了風浪?這島——”書生欲言又止,躊躇了會兒,“三位早些出去吧,這島不好多待的。”
妖族生來五感通達,書生一走過來既零便嗅出了些不尋常,卻不點破,人間禮教習的好,躬身回個禮,同樣的儒雅,卻忘了此時着的是一身女裝呢。順着書生意思說下去:“方才還奇怪呢,想是入了仙境,多謝公子提醒,我等歇憩片刻便走,不會擾了清凈。”
“若要出去,尋着東邊走即可,自有備好的船舶,我便不送了。”書生見他們識趣兒,不似頭兩次來的落難漁民難纏,也就不多說什麼,轉身離去了。
卻在不遠處,站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雙臂環抱在胸前,靜靜地看着這邊,既零沖他一笑,他似沒瞧見般,一個轉身消失在了原處。
被無視了既零也沒在意,去尋了銀通草。找了位置也就好取了,小心將其收在了袖裏乾坤中,哪天得了閑尋個丹師,反正離洛雲川結丹有些時候,不急。
便正要走呢,果真見一個身影擋在了前面,正是方才那個少年。紫金冠白玉佩,湛藍色衣衫上金色雲紋滾邊,誰家小公子偷跑出來,天生的貴氣,臉卻冷冷的,微揚起下巴瞧着既零,傲。
“都說蜃妖神出鬼沒,尋不得蹤跡,今日卻是熱鬧,不僅見了只半妖,連此間蜃妖都現身了呢?”既零偏頭沖洛雲川說著。她這也是頭一遭遇着蜃呢,洛雲川甫一來東海就見識了,可不是好運氣嗎。
方才那書生分明人與妖氣息參半,想是哪只痴情的妖怪舍了心頭血供養,斗轉幾年非人非妖,躲過生老病死,換個長相廝守。雖說你情我願,逆了輪迴卻不太好。
小蜃妖冷哼了聲,他自然知道書生的身份瞞不過,這才出了來:“這島裏面事與你們無關,拿了銀通草就趕緊走,休要生什麼事端!”
呦,這是威脅呢!既零笑笑,卻也不惱,畢竟這少年生了張娃娃臉,再怎麼冷冰冰也讓人心生喜愛。
“人妖殊途,裏面那個供養不容易,想來得不少精氣續着吧。”既零笑着看他,試圖講幾句道理,不是有句話講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嗎。
小蜃妖卻忽然變了臉色,急忙回了頭看向島中,合了眼稍作感應,暗罵聲“混賬”,就那麼直接閃身走了,把既零他們晾在了一邊。
想來是那書生出了什麼事,既零愣了愣,爾後笑着搖搖頭:“莽撞。”
既零明顯是提了興趣的,可此間主人不招待,樓招自然瞅准了機會獻殷勤:“可要跟着去瞧瞧?”
既零撇了他一眼,懶懶道:“隨你。”
樓招笑的滿是奉承:“怎好隨我,自然是隨我家小零兒心意的。”
半人半妖的書生既零沒興趣,倒是想見識下那個供養他的妖怪。剛見了便想起來了,常在人間走動,五年前聽人說起過,海邊出了只艷鬼,夜半時分魅惑男子,吸**氣,下手卻有分寸,着了道的也就躺個十天半月的,不等去求君羽,先給家裏那個數落上半年,也因此沒報上來。可既聽見了,既零便得去瞧瞧的,那艷鬼卻像是得了消息,既零等了兩月也沒動靜,失了耐心,索性不是嚴重的,吩咐幾個外門弟子留意下便走了。而今想來,許跟這書生有些瓜葛呢,畢竟以心頭血供養凡人可極耗心力呢。
余安畫的千尋頗為實用,上次討了幾張,恰還有餘,方才已染上了書生身上的妖氣,這會兒拿出來,瞧那指引的方向,既零心裏大概有了數。
卻不忙,看了眼樓招,心思一轉,眉眼便彎起,本是個淡雅的女子,一笑起來多幾分明艷,遲樓招看的一下呆了,洛雲川卻替他在心裏祈禱,這人眼眸里分明滿是狡黠,哪裏像朵蓮,狐狸一般,又起了小算計。
還正可憐着樓招呢,自己卻被既零一把抓了過去,既零發間簪的鴻影直接飛下,帶一縷青絲散落飛揚,只一瞬便拉着洛雲川跳上了鴻影,不待樓招反應,人已掠出去了。
鴻影本就以輕盈靈動取勝,催到極致,慢分毫也追不上,連樓招該怎樣獃滯的都沒瞧見,便已出了數里。差不多了既零才放了手,夕陽下雲霧裏,梨渦淺淺,始知一笑可傾城。
千尋指引的方向,大抵與印象中合上了,海邊的城鎮,四通八達,貨物周轉,商旅雲集,好不熱鬧。尋到這裏恰是方入夜的時分,妖怪魅惑男子自該是選在荒僻處,城外的十里亭正好,偶有一兩個沒趕上進城的外鄉人,亭子底下歇歇腳,剛要睡下,月影下便現了個美艷的女子,玉帶繫着盈盈柳腰,淡紫色羅紗隨風盪起,撩的人心裏發癢,一顰一笑盡極了嫵媚,聲音也是軟的,一聲“公子”酥到骨子裏去,哪個男子受得住。
若舍了這故意惑人的神色,褪去一層層艷抹濃妝,一雙杏眼眸色淺淡,帶點湛藍,再着一身鵝黃的羅裙,該是個嬌俏可人的姑娘,父母掌中捧着的明珠,不諳世事,不知情苦。
直到洛雲川在一旁低喚了聲師父,既零才回過神來,再看這亭子中,着實——人已經拉扯在了一處,男子一雙不安分的手上下遊走,嘴也不閑着,被女子偏頭躲開,也正好落在頸間,便又是一聲嬌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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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既零一人還好,慾念而已,有人藏着掖着,有人任它肆意瘋長,俱說不得對錯,天性使然。慾念重的地方向來是非多,幾年來這等場景也沒少見着,可這會兒卻不一樣,旁邊還有個徒兒呢,忽然就覺着尷尬了。便也不再偷窺似的躲着,現了身,偏着頭不去瞧那處,咳了兩聲,試探着喊聲:“南柯?”
那女子一聽得這名字,渾身一僵,所有故作的嫵媚盡失,只剩慌張,一把將身上纏着的男子甩開,掩了面便要逃遁,卻被既零鴻影劍攔了下,只急扯了幾隻簪子以發覆面,一開口便是止不住的顫音:“不是,我不是,不是她,你認錯人了。”
連南柯那二字都不願說出來,許是覺得而今這般模樣,早已配不上往日名姓了。
既零隻覺得一陣唏噓,果真是她呀,西海鮫族的小公主,四海里最是亮麗的明珠。
忘了哪次宴會,既零隨着師父去東海時,見着了這個公主。鮫族本就生來絕色,南柯更是集了日月華粹,一雙杏眼,較尋常鮫人淺淡些,不似海洋深邃,一汪清泉,澈凈靈空。
酒過三巡,熱鬧起來,有人玩笑說要提親,鮫族的王連連擺手:“鮫人不貴珠,柯兒卻不同,便是長澤君我都捨不得呢。”
自此得了個四海明珠的稱號。
既零收了鴻影,上前一步,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她,嘆了口氣:“人妖殊途,不得長久。你父王找了你三十七年,回去吧。”
南柯抬了頭,笑的慘然:“讓我再回去見他一面。”
再回了島子上,幻境不再平和,隨織幻者心緒,混亂扭曲。小蜃妖匆忙離去,果真是那書生出事了,一支碧玉簪染了血跡斷在一旁,書生胸口一片猩紅,血汩汩流出,這壽數本就是逆了天道強吊著的,虛弱的緊,陽光都見不得,而今受了傷更是難以維繫,樓招還沒走,一邊幫襯着,小蜃妖盡了全力也止不住血,見南柯來了,氣的甩了手。
“只一刻沒看着,這獃子就尋了短,南柯你又何須管他,正省了麻煩。”
南柯踉蹌了下身形,跪倒在書生身側,輕扶住了他的身子靠着自己懷裏,一手猩紅的血尚溫熱。
書生是想笑的,卻又疼的皺了眉,臉色蒼白,冒着冷汗:“南柯,抱歉,我累了。三十七年了,你月月為我剜一口心頭血,而今也讓我來嘗嘗這痛。”
南柯想說什麼,僅動了動唇,那點晶瑩終是從淺藍色杏眼中溢出,果真泣淚成珠。
當初不顧人妖殊途,說是愛了便不顧一切,一個舍了鮫族公主身份,月月尖刀剜心,一個願自此非人非妖,藏於暗處見不得一絲光亮,只為換一生相伴,一世相隨。該是個跌宕起伏糾結纏綿的故事裏最好的結局了,可被那一筆帶過的生活里,卻不總盡然是歡喜的。幻境裏三十七年,物是假的,人是假的,終於連自己的笑也虛假。原來心有靈犀也不總是好的,只一眼就能察覺對方喜樂,抑或疲憊,到最後相對無言。
說什麼喜樂,騙人!
她也累了呀。
可見到那一地的鮮血,原本木了的心卻糾起一樣疼,三十七年剜心之痛也不及此萬一。
南柯抱着他,沒再強壓着傷勢,竟笑了笑,有幾分慘然,卻又像是解脫了般舒了口氣,撫着懷中人的臉頰,呢喃着:“方煜啊,說好的生同穴死同棲,你要走,我便陪你。”
說罷,雙手交織變換出個手印,一顆小小的珠子,帶着點淺藍,自她口中吐出。是妖丹,一身修為皆聚於此,性命所系。
方煜見狀,掙扎着要攔她,一急又咳出來血來:“何必如此,這三十七年於你不過一瞬,回去吧,忘了我,你還是鮫族公主。”
這話說的不假,凡人一生不過百載,於動輒千百歲的妖來說,確實不值一提。妖族向來沒凡間那諸多禮數,沒人在意她三十七年裏如何以色誘人,不過是小孩子犯了錯,回去了便還是四海的明珠。
只是,這心還回得去嗎?
南柯搖了搖頭,將妖丹贈予了小蜃妖:“落塵,這是允你的,這些年來,多謝了。”
落塵拿了那妖丹,皺了皺眉,哼了聲,沒說什麼。
地上斷了的簪子上沾着方煜的血未凝干,南柯撿了起來,如往常一樣刺入心口,只是而今沒了妖丹,再不會復原了。
既零一旁冷眼旁觀着,見狀,取了玉簫,便有一支曲子瀉出,松沉靜雅,幽遠綿長,是支渡魂的曲子。
南柯聽了,輕道了聲“多謝”。
以妖血供養凡人,逆天之舉,越了界限,魂魄入鬼界免不得要吃些苦頭,一支渡魂曲相送,撫平些執念,想來會好些的。
說是性命,你失了留在世上那點心思,消散也不過片刻,鮫族向來是化作漫天泡沫,升騰破滅,方煜失了妖力支撐,皺紋白髮,瞬間枯槁。
蜃妖幻境因心境而生,人死了,幻象也就破滅了,樓招不知何處取來了把摺扇,隨手搖兩下,海霧破開,天光正好。
落塵自地上拾了粒珠子,正是南柯淚水所凝,小小一顆,帶點淺藍,像極了那雙杏眸,乾淨澄澈。
既零止了曲子,搖搖頭嘆了口氣,生離死別,相攜殉情什麼的事情也見得多了,不過唏噓一兩句,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扭頭卻見了洛雲川站在身後,正看着化了枯骨的方煜,既零一愣,下意識的擋了過去。
這孩子還沒怎麼入俗世歷練,這等情狀少見,可別嚇着了。
“人妖殊途,自古沒幾個好結果的,執念太深向來都不是什麼好事,以後下山多了,這等情景少見不得。”所以仙人修行更重心性,不是說滅情絕欲,也算得上古井無波了。
“清雎山可與羽族聯姻,為何偏就人妖難有結果?既生於一片蒼穹之下,為何強加諸多限制,分了六界出來,各自殊途?”
小徒兒問題真多。既零犯了難。六界雖不是自天地伊始就劃得明明白白,也是習以為常的各自為政了千萬年,還真沒誰思量過這問題。不過說到人妖殊途,既零可是知道的:“人與妖,倒不是界限相隔,不過是時間不同。人的那點壽數於妖而言,如那朝生暮死的蚍蜉,留不住的,逆了天地也沒結果,一生中又不是只余情愛,何苦只盯着一人,自困樊籠。”
“可若失了那一人,千萬年又有何趣味?”
洛雲川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既零,莫名的讓她有些慌神,忽然就問了出來:“你不是看上哪個凡間女子了吧?”
這話一出口,既零先就愣了。什麼嘛,這小子自幼跟在他身邊,圈子也就這麼大,哪裏認識了什麼凡間女子。
洛雲川也是一愣,而後頗有些無奈的笑笑:“師父啊……”
這一聲拉長了語調,既零居然聽出了幾分慵懶,幾分寵溺,不禁嚇得打了個顫。
樓招湊過個頭來,恰好打破了這番尷尬:“忘川河畔有塊三生石,要不要打個賭,看看他們倆會不會去刻個名字?”
既零玉簫砸在手心,話說的篤定:“我賭你以後不得靠近君羽百里,他倆絕不會許什麼三生三世的!”
樓招一聽,連連擺手:“我不賭了,咱倆這是人生大事,怎可如此輕易。”
既零輕哼了下,嗤笑他沒膽量,樓招也死皮賴臉充耳不聞。
方才渡魂曲下,也大致過了遍二人一生。那相遇沒什麼新奇,一個寧折不彎不懂變通官場失利的後生,崖邊撫琴高歌,一身疲憊,一身倉皇,一個不諳世事的鮫女,見了那兩行清淚,生了好奇,一甩魚尾躍上岸來。方煜本已心死,不怕這妖怪是否要害他性命,不躲不避。南柯卻纏上了他脖頸,伸了舌頭舔一下,而後笑意清淺:
“鹹的。”
自此,他曉得了歡愉,她明晰了悲苦。
這一生不論長短,悲喜嘗一遍,不枉陽世一遭。只是三生三世的許諾誰敢輕言,且不說下一世入哪界,是男是女,便是遇上了,再一生來境遇不同,是你,又不是你,這一世相惜,下一世卻不定相知,何必再強拴在一起。這一世逆了天地也不得歡喜,下一世,隨緣吧,莫強求。
只是這小蜃妖,既零彎了眉眼,笑的像只狐狸:“小蜃妖,若下一世南柯還是妖,本座保媒,將她許給你,如何?”
小蜃妖一下便張紅了臉,鼓起臉來活像個炸毛的小貓,惡狠狠的道:“你別胡說,誰看上那個笨蛋了,我不過是想要她的妖丹而已。”
既零撇撇頭,不可置否。情愛這東西,真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