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 山雨欲來之人族篇(一) 004 古怪的人
木筏他找到了,已經在不經意間飄得很遠。但他此時的目光卻不由的跳到了那個男人的背後。
只因為男人穿衣瞬間露出的龐大黑紋,而他認識那種紋路。
清野騰龍圖——一種極度卑微的玩寵標誌。但這個標誌同時也表明了所帶之人在這個群體裏面享有崇高的地位。
那個男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微微側目,同時飛快的將衣物穿戴整齊。而賀平川在男人側目的時候也匆忙將眼睛移開,裝着歡天喜地的語氣笑道:“哎哎哎,我的木筏在那。跑那麼遠!”
男人沒理會他,穿戴好后自顧自的走到一旁不遠處升了火星子坐下啃乾糧。
不等賀平川在水裏撲騰多久,天色便已經徹底暗下來。
他有些吃力的推着木筏,最終將之一腳踹上岸。然後自然而然的往夜色里唯一的光亮處看去。看着對方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他才想起來——他大爺的,怎麼自己又忘記買乾糧傍身了?!
這麼想着他暗罵了自己幾聲糊塗,思索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養尊處優太久所以才會把腦子給養壞了,最終再把這口黑鍋強行背到了賀遠州的背上。這才腆着臉、滿臉堆笑的往那男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男人對面,男人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索性也就一屁股坐下去考慮着怎樣討吃食最有面子。
而這個時候他才猛的發覺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對面這高階玩寵穿得也太好了!
對於一隻寵物,就算主人再如何心血來潮的寵愛,那也絕不可能着一身“雲茸錦”做的衣服,更何況這衣服雖是黑色,卻在火光下反着點兒隱約光華,那絕對是裏面還摻過鮫絲的。
這種布料他見過。想要混跡於平民間假裝低調的王親就常常這麼穿。
所以,這種只供貴胄的布料怎麼會穿在一隻寵物身上?更何況十界裏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寵的穿着不得高於最低等的綢衫;奴的穿着不得高於中等的布衫。
一時三刻后,賀平川突然覺得對方應該不是自己親人也勝似自己親人。再回想一下初始時,對方差點嚇自己一跳的那片凶神惡煞的面文。他頗為感慨的翹起大拇指。
“老兄本事,伸哪戶,撂全子啊!”
這話說直白了就是: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偷的誰家的東西,票子夠大啊!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帶上面具。
賀平川見對方這反應,當下又說了幾句捧臭腳的黑話。結果那人依舊沒反應。
“……難道是哪家弒主竄逃的玩寵?!”想到這,他不由得心頭一緊,把屁股挪開了點兒。
他就這麼坐着糾結,而對方則似乎開始閉目睡覺。
靜了許久,正當他揉着肚子要開口時,對面那人終於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低沉:“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先是振了一下,而後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直言:“兄弟,賞口吃的唄。我這一路上乾糧都耗完了。”
說罷他就可憐巴巴的看着對方笑。
“你都看見了。”面具下低沉沙啞的聲音透出。
“看……看見什麼了?”
“我的東西,太臟。你,吃不了。”
賀平川一梗,差一點就沒回過味兒來;可他正要想着法子辯解一番的時候,面前的草地上就有什麼東西滾過的輕響,他抬眼去看,一塊粘着草屑和些許泥土的大白饅頭已經滾到他腳下。
賀平川不見猶豫,道了聲謝撿起就啃。
“你讓我意外。”
賀平川嘴裏塞滿了食物,眼睛看着那個靠坐樹根的男人,含糊不清的說:“瞧你說的,不論是誰餓過頭了都會飢不擇食。”
“你很餓?”
“那倒沒有,只是很早之前有過。”
“原來如此。”
“糧食這種東西呢,它很重要。”賀平川見那人肯說話了當下也就放開話題,屁股也挪過去了點,“大家都很窮的時候,分不出個三六九等,每個人只要填飽肚子了就會感到滿足、填不飽肚子就會心情不好;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搶去偷或者做出更令人害怕的事情。”
“你的衣着不像窮人。”
賀平川仰天長嘆:“但我現在確實是啊!沒錢也沒吃的。老兄,還有沒,再來個?”
“我曾經見過許多自詡高潔之士,寧願餓死也不吃下等人施捨的一粒米,喝下等人送予的一滴水。他們寧願選擇餓死。”男人又不知從哪兒取出一塊乾糧丟過去,嘴角微微一勾:“你很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比較怕死?你可以這麼理解吧!”賀平川哈哈一笑。“哎,有沒有水,也給我點。我可不想喝你的洗澡水啊。”
男人取出水壺扔給他。
賀平川咕嚕嚕的灌了幾大口一擦嘴角:“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什麼?”
“能夠殺了自己的主人逃出來。夠膽!”賀平川又對他豎了大拇指,“我覺得,你主人至少也是個皇室宗親吧?能從他的手底下逃出來,光是想想就兇險萬分。對了,你想過之後怎麼辦嗎?逃脫追捕可能不大容易啊!是打算從此隱居世外呢,還是打算乾脆落草為寇,我覺得後面的應該更適合……”
賀平川話閘一開,滔滔不絕。完全沒注意到氛圍不對,更沒感覺到對方明顯壓抑下來的氣息。不過也是,那人帶着面具,他也看不透面具后的那張臉到底什麼顏色。
“我不是侍寵。也沒有‘主人’。”那低沉沙啞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賀平川停下話語。
是了,沒有一個弒主的下等人會在心裏認可“主人”這種階層的存在,他們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一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天下眾生其實都在無時無刻渴望着被平等對待;無論是人還是其他的種族,或者是天上的鳥、水裏的魚,又或者其它什麼東西。是他說錯話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見怪。”賀平川抓亂了頭頂的頭髮,“我就是想說,你能擺脫他們,很厲害。”
差點凝固起來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些。
男人若有所思:“‘擺脫他們’?你提醒了我。”
賀平川訕笑兩聲,沒再敢接話。因為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表面上顯得極為沉靜的人,似乎對周遭的一些事情異常敏感,一不小心就會誤入他的禁區。
一個人在外還是小命要緊,這人十之八九就是個弒主的叛逃者。看人家那身軀高大結實得似乎一巴掌就能把自己給拍廢的樣……他還是閉嘴吧。
賀平川心思這麼一過,打定了主意覺得還是離這人遠點兒為妙。於是當下伸了個懶腰,順帶打個哈欠再擠出幾滴眼淚,說是自己太困就去旁邊歇着了。
他剛走到另一端躺下,那人又開口了:“附近有沒有饒姓大戶?”
“你要幹嘛?殺人滅口啊?”賀平川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覺,出口以後恨不得能把後半句話給吞下去。
“不是。”男人略微沉吟:“我去救人,我的朋友。”
“朋友?”賀平川有些詫異。
“我們很小定的親,但後來她被賣到饒家了。我想找她,帶她走。”
賀平川先是覺得這太扯了,但又突然覺得,人家也是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的。在一家子出事之前定個娃娃親或者來個兩小無猜實在太正常不過了。於是點頭:“有,在珈藍珈里有個叫‘匯天寶通’的商號,那戶人家就是姓饒。你進城裏問就行了。”
“謝謝。”
“甭客氣,希望你能把她帶出來吧!”說罷,賀平川不再言語,自顧自的睡覺去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光大亮,光線直接從斑駁的樹蔭里射下來刺在賀平川的眼睛上時,他才掙扎着迷糊醒來。
此刻跟前的火堆早已熄滅,而那個古怪的男人也早沒了蹤影。
他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起身就要到旁邊水潭裏洗把臉清醒的時候,突然覺着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滾落下去墜入草叢。他微微一愣,隨後俯身撿起,居然是個簡易的錢袋?打開一看,裏面有一個紅玉和兩顆金珠外加一些碎錢。
他“噗”的一聲笑了,一面感謝對方的救命錢,一面又覺得對方的舉動實在有點傻氣。不過錢是個好東西,不管是怎麼來的,至少他以後是不用餓肚子了。
賀平川將錢袋仔細收好,簇了水往臉上抹幾把后,拖過那半干不濕的木筏繼續前行。
行了不久,太陽掛天上照得是越發的起勁了,這涼夾溝里也慢慢蒸起了一層霧氣。霧氣越來越濃,由隱約變得明顯,再由明顯變得如同白浪一般在這灌木林間翻騰。
賀平川一邊劃一邊回頭看,頓時有了一種自己是海浪尖上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可能被衝垮的錯覺。
“怎麼這會兒起霧了?”那霧氣就像長了眼似的一直從四面八方湧來跟着他。
這起初還覺得煞是有趣,直到霧氣堆得實在太厚,顏色開始呈現出了一種明顯的暗黃,賀平川的心下才猛地一縮,額頭上瞬間冷汗淋漓。
——瘴氣?!
他還以為他逃過了初一就能逃過十五,沒想到該來的還是得來。
頓時,他加快了划動木筏的速度,木筏也不負他所託,飛也似的在凹凸有致的地上跌跌撞撞、飛旋而上;那種前一刻還把你往上拋,下一刻就讓你從空中掉下來然後又把你往上拋的情形別提有多刺激。在這一翻折騰下,木筏跟玩兒似的將人顛簸着,那飛也似的速度同樣讓他一路之上不知刮到了多少樹枝,又有多少次差點撞到樹上。
賀平川不知道自己劃了多久了,但他已經感到明顯的腿腳發軟和一種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感覺。
然而當他再回頭一看,後面黃霧依舊窮追不捨,當下只盼速度能再快點,哪兒還有昨天剎不住車時的嫌棄?
又是一段下坡路,木筏的速度如他所願變得更加飄逸了,他身上的淤青也更加多了;直到賀平川一個方向把持不住,臉和粗糙的樹榦來了個正式的親密接觸。男人悶哼一聲,木筏依舊沒心沒肺的往前沖,他人卻被撞了個七葷八素,鼻青臉腫的彈倒在地半天沒找着個東南西北。
就在這片刻之間,霧氣已經悄然而至,將人捲入體內。
賀平川不經意的吸了口氣,頓時覺得不對,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慌忙掩鼻之時,只覺適才才緩過勁兒來的頭,又開始眩暈起來,並且還伴隨着隱約的反胃。
“完蛋!”他心裏暗想,睜着眼往周圍看,可惜周圍霧氣濃厚,所見不過幾尺有餘。此時,他只能憑藉著直覺往一個方向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