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黑蓮

夜晚即將降臨，天色朦朦明明，度曲坐在窗前讀書，安靜地不染纖塵。他的一雙眼眸淺淡幽黃，有時看過去，那抹淡黃像是漸漸變淺，只留一片朦朧霧氣。這種亮度已經不適合看書了，但度曲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又或許是當了這許久的無眼之人，他已經習慣了。

度曲身後的窗子從不關上，百媚生限制了他的自由，這是他唯一感應天地的通道了。

度曲正凝思在字句間，突被腹中飢餓之聲驚到，有些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度曲放下書，扭頭望向窗外，夏日特有的爛漫芬芳綿延在每一絲空氣中，讓人心生遐思，久久不絕。

度曲撫上自己的心口，那裏不再寒冷，而是充滿了溫度，那裏面裝着一顆心，在跳動。度曲倏地勾起了唇角。雖說他失去了神力，但他擁有了心。多少年來，從不曾妄想的事，竟然就這樣發生了。

當初，他初為人間神明，掌管人間眾生與自然靈界和睦共生，保證人間眾生受到自然靈界滋養。但因他無心，多次被靈物嘲笑他不過是一空殼人形偶，只有偶才沒有人心。度曲初時懵懂，待受靈界滋養多年後，方全然長全人性靈竅。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受無心之苦。心口的冰寒讓他時刻痛不堪忍，長久下來，他已麻木，卻不曾想，擁有一顆心，會是這樣的溫暖。

難怪當初佛祖聚他殘魂殘魄時，得一梅花成型，因他註定歷此無心苦寒之命，自然與那紅梅同路。

如今心歸，所有殘缺記憶終於相連，他這千年人間行，皆是為了追尋那朵白蓮。他陪着她經歷輪迴，伴着她修行悟道，只為有一日，她可修成正果，還這四界秩序安寧。之後，原他心愿，伴他永恆。

可……她如今是否無恙？他被她的痛苦召喚而出，急着想解去她的痛苦，但他先前沒有雙眼，什麼也做不得。為此，他不惜使用卑鄙手段，強奪他人之眼。只因他已下定決心，定要離開這紛國國土，回到大明，尋到月泱。

紛國無受天災，故而四季皆存分明。大明長冬不絕，只是苦了那些無辜眾生，要忍受長冬絕寒之苦。月泱若是恢復了記憶，定會儘力相助，他一定要在那之前趕回去，守在她身邊。

妖界村中，眾妖正圍着那方靈田手舞足蹈地歡呼雀躍。那靈田中的種子終於發芽了。

魚工看着妖界村中繁茂的綠茵，不由得露出笑意。這濃郁的夏日氣息真是難得至極啊。

燭玄曲夫人和薛羅鶴站在妖界村邊緣，看着村外寒冬駭人，也十分驚嘆。

薛羅鶴：“這妖界村中竟四季如常，真是奇異至極啊。”

燭玄曲夫人聞言，微蹙眉頭：“這妖界村外的結界究竟是何人所設，竟然能完全阻擋長冬侵入？”

薛羅鶴見燭玄曲夫人額上有汗，自然地抬手用袖口幫她抹去。待抹去后，才驚覺此舉孟浪，不由得紅了臉，呆在了那裏。燭玄曲夫人卻並沒察覺到絲毫不妥，她脫下厚重的外袍，舒爽地鬆了口氣。

“夏天了，還穿這些，自然會熱。我無妨，你莫要擔心。”

薛羅鶴扭頭望向別處，沒做聲。

燭玄曲夫人向前走了兩步，抬手撫上似乎近在眼前的雪牆，卻被一透明的結界阻攔。她觸上結界，結界如水蕩漾，不過片刻，便恢復如常。

薛羅鶴走過去，幫她拿過衣服。見狀推測道：“此等結界充滿生力，想必非有造靈之神力者不可設。”

燭玄曲夫人聞言側頭望向妖群中的小蝶，薛羅鶴見狀道：“不會是她，她神力懵懂，做不到如此。”

“蝶兒？小蝶？”

什麼……

小蝶回首望去，是薛曲在喚她。

薛曲見她看過來，不由自主地面露笑意：“你難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嗎？這已經第三次了，喚你，你要反應許久。”

小蝶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你找我何事？”

薛曲拉起她的手：“要不要出去走走？”

小蝶有些驚訝：“外面皆是冰天雪地的，可去何處？”

薛曲神秘地笑了笑，之後拿過背上的弓，敲了敲地面，少頃，被敲之處冒出一陣青煙。然後是兩個人自地下鑽了出來。

“三秋！謙謙！”

小蝶驚喜地撲過去，緊緊抱住三秋。

三秋謙謙也笑得燦爛，謙謙在小蝶身後也想撲上去抱抱，被薛曲拎着衣服丟到了一邊。

四人坐在變大的閻王刺上，正往一處飛去。此時已快到正午，但小蝶並不覺得熱。那太陽看起來離得遙遠，灰濛濛的，許是因為這天災之故。

然而看着閻王刺一路帶他們飛離大明國界，小蝶才感到這次的遊玩不一般。

飛出大明后，小蝶漸漸熱了起來，薛曲在她身後，見她脖子上滿是汗，便伸手要幫她將外袍脫下，結果他雙手剛觸到小蝶肩膀，小蝶就猛地一掌攻了過來。薛曲錯愕地躲過去，不解而震驚地看向小蝶。三秋謙謙不知發生了什麼，好奇地看過來，就見小蝶臉色蒼白，滿面虛汗。

“對不起，薛曲，我不是有意的。”

薛曲無言地看向一邊，沒有回答。小蝶也不再多說，轉過身子，低下頭，自顧自安靜了下來。

薛曲見狀似是不敢相信，他拳頭緊握，緊抿唇瓣，滿目怨怒。

三秋見狀似是明白了什麼，她蹭過去，給小蝶擦了擦汗，之後單臂摟住小蝶的肩膀，陪着她一起安靜。閻王刺速度不減，謙謙也不敢做什麼，只好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梗着脖子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莫名被孤立了的薛曲，沉寂了片刻后，突地跳下閻王刺，不見了。

小蝶聽見聲音，震驚地跑到閻王刺邊緣向下看，但薛曲身影早已不可見。

小蝶回來，安靜地坐着，許久沒做聲。就在謙謙抓耳撓腮快受不了這沉悶的時候，小蝶突然開口了。

“三秋，我們要到哪裏去？”

三秋溫婉地笑了笑，拉過小蝶的手，柔聲道：“去紛國。我們在紛國有些鬼友，他們說紛國已入夏，正是熱鬧的好時候。所以特邀我們前去遊玩。”

小蝶懵懵地眨了眨眼，之後點了點頭。三秋笑着靠過去，小蝶順勢抱住三秋的一隻手臂，將頭倚在了她的肩上。三秋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頭，柔聲道：“就快到了，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小蝶闔上雙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度曲正在看書，突聞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忙在眼前繫上白紗。

百媚生推門而入，度曲隔着白紗看到她換回了紛國的夏裙，紛國的服飾比起大明來開放了許多。百媚生穿着單開叉的短裙，上身是緊身的流蘇紗衣，露肩露臂，只在臂彎間搭着一條曼妙的長紗。她的鞋像是只有個鞋底，腳面腳趾幾乎全露在外面。腳上的飾品閃爍晃眼，直晃得度曲不敢再看。

百媚生面上妝容濃麗華燦，她的長發高高綰起，只留下兩縷青絲在脖間胸前背上嫵媚輕搖。

度曲只看她一眼，就閉上了雙眼。百媚生不知度曲已經復明，她走過來，度曲立刻轉過身子，背對於她。

百媚生看着度曲的背影，見他在這夏日裏，依然穿着嚴嚴實實的白袍，便抬手要去解他的腰帶，想讓他涼快涼快透透氣。

百媚生的手剛觸到度曲的腰，度曲便倒吸一口氣，用力打開她的手，快步走到別處。

二人都沒注意到度曲走得太過順利了些，像是能看見。

百媚生無聲地露出笑容，輕飄飄地跟上去，見度曲還要趕她，她乾脆手下發狠，一下子扯落了他的外袍。

度曲連忙跑到角落，顫聲道：“你！你這是作甚！”

百媚生狐疑地看着度曲：“你能看見了？”

度曲轉過身：“不能。”

百媚生走過去，扳過度曲的身子，扯下他眼前的白紗。度曲緊閉雙眼，高揚着頭，任百媚生審視。

百媚生面上再次泛起笑意，她拉過度曲的手，引他跟她走。度曲怕穿幫，眼下沒了白紗，他不能睜眼，只好跟着她走。百媚生將度曲拉到榻前，然後猛地將他推倒。度曲倒在榻上，驚恐地坐起來，他感受到一塊輕紗掉落在他面上，以為是百媚生脫了自己的衣裳，心下大驚，連忙跳下榻，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百媚生呆在原地，手上還拿着一件男子夏服。她原是要囑咐他換上夏服，免得被暑氣傷到。

百媚生的雙眸倏然間變作銳利的墨綠色，她轉身，抬手指向要開門離去的度曲，度曲立即動彈不得。

一顆小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度曲的背上，正面朝百媚生，邪惡地笑着，還露出了兩個小尖牙。

百媚生走到度曲身後，雙臂環上他的腰，將臉貼上度曲的背。她的聲音纏柔卻冰冷，自身後幽幽傳入度曲耳中：“今晚帶你去個好地方，你憋了這許久，定煩悶了。”

度曲不語。

小蝶看着眼前紅燦燦的幽冥花海，就連她的瞳孔似乎都變作了鮮紅的幽冥花。

三秋：“就是這兒了。阿耶一定就在這附近。”

三秋和謙謙結伴找起了他們口中的阿耶，小蝶停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才找回了呼吸。

這樣的紅，她還是第一次見，純粹的鬼府，森森鬼氣化作空氣進入肺腑，直讓人渾身發顫。

待小蝶回過神來時，三秋和謙謙已經不見了。

小蝶看到遠處似乎有水光，便向那水光處走了過去。

阿耶到底是什麼鬼，竟然住在這樣的地方。什麼夏日熱鬧，這裏可一點也沒有夏日清芬之氣。果然，鬼的朋友自然也是鬼，是她想太多了。

小蝶無奈地腳下不停，待走到那湖邊時，她愣住……

湖中央一個人站在水中，背對着她，那人一頭墨發曳地，發尾在水中輕擺。其長身玉立，姿容卓然，但從背影，無法分辨出是男是女。

那人穿着白色的大袖裏衣，外披着紅色長袍，那紅與幽冥花不相上下。

是誰呢……

小蝶試着靠近那人，想問問他認不認識阿耶。

小蝶走到湖邊，見那水清澈明凈，心生好感，在湖邊坐下，賞起了水。

水中完美地倒映着周圍的幽冥花海，如此，那水似乎也被染上了紅色。

不對……不是幽冥花，是真的變成了紅色！

小蝶瞪大雙眼，剛要驚呼出聲，就見水下那抹紅逐漸飄過全貌，竟是，那個人。

那人仰面飄在水面下，與小蝶大眼瞪小眼。

是個女子……小蝶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那女子極白，冷若冰霜，她見小蝶手腕上戴着佛珠，突地翻了白眼。

小蝶驚訝：“你怎麼了？”

那女子翻着白眼，冷冰冰地道：“既是僧人，來我這鬼府，豈不是故意來犯我忌諱。”

小蝶一改柔弱懵懂，蹲起來，看着女子乾脆地道：“你錯怪我了，我可不是故意來惱你的。”

女子恢復正常，看着小蝶身上隱隱散發而出的鬼氣，依然面無表情地道：“你也算是半個同族，我不與你計較便是。”

小蝶瀟洒地勾起唇角，向水面送去一隻手。那女子拉住小蝶的手，自水下站了起來。

“你是阿耶？”

“沒錯。”

“你是什麼鬼？”

“爛紅鬼。”

小蝶不解：“何為爛紅鬼？”

阿耶指了指頭頂：“寶地引神佛，爛地引妖鬼。”

小蝶忍俊不禁：“你倒是誠懇。”

阿耶：“這上面乃是紛國的紅窟。”

小蝶：“脂粉之地？”

阿耶點頭：“死在裏面的女子有的心高氣傲，不肯去地府受他鬼白眼，就留在了這裏。最後變成了我。”

看着阿耶的冷傲姿容，小蝶完全無法將她口中之事與她聯繫在一起。

“為何取名阿耶？”

“阿耶是死去的這些女子中心中共有的一個名字。”

“是誰的名字？”

“不知。”

小蝶若有所思。

回過神來后，發現阿耶在盯着自己看，小蝶笑了笑道：“可是有事相告？”

阿耶：“黑蓮生自白蓮，但黑蓮沉寂在暗中，白蓮不可見。”

小蝶不解：“你是何意？”

阿耶指了指上面：“白蓮再不去見他，黑蓮就萬劫不復了。”

小蝶蹙眉：“你到底是誰？”

阿耶倏地露出了笑容，冰山一樣的面容上綻放笑意，十分令人目眩。

“爛紅鬼阿耶。”

小蝶不再猶豫，踏珠直飛而上。

三秋謙謙自一旁現身，他們走過來，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三秋問阿耶：“你叫我們請她前來，就是為了讓她去救那個人？”

阿耶：“他們於我有恩，我見魔巫今日帶他來此，便知劫難已至。”

小蝶出現在紅窟中時，已是一身白色僧衣。紅窟中的人紛紛好奇地看向她，但她目不斜視。

紅窟的頂層樓閣中，幾對男女在行那巫山雲雨之事，度曲坐在中央，緊閉雙眼，一身白袍白得脆弱無力。百媚生嫵媚地坐在一邊，一直在看度曲的臉。

四周不停傳來如鬼魅一般的聲音，那聲音魔障似的將他困住，他已不能呼吸。

救我……救我……誰能來救我……月泱……蓮兒……

“魔巫！找死！”

小蝶突然踢翻窗子從窗外飛躍進來，房中的男女被嚇地滾成一團。

小蝶看也沒看他們，只喝了一聲：“滾！”

那些男女立刻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小蝶如萬年玄冰，絕寒的目光，讓百媚生不敢直視。

小蝶衝過去，將妖碌書擲向空中，妖碌書大敞，小蝶自其中抽出一柄冰椎劍，直刺向百媚生的天靈。

那裏有舍利子金芒閃爍，這魔巫是從哪裏得來的舍利子？

“佛家至寶豈容你等魔物私存！快給我交出來！”

百媚生嫵媚一笑，凌空而起，自腰間拿出一根羽毛，向小蝶輕輕一扇，小蝶的亡相立刻現了一半。亡相一現，小蝶體內的真氣立刻散去大半，小蝶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度曲被百媚生所控，依然動彈不得。百媚生飛向窗外，窗外一飛天轎正候着，她在轎中坐好，向度曲勾勾手指，度曲便凌空而起，飛向她。

小蝶見狀，立刻抓住度曲的手，度曲袖中的梅神碌此時掉了出來，小蝶看到那梅神碌的封面中一朵紅梅正迅速變黑，黑色的梅花閃爍了幾次后，變成了一朵半開的黑蓮。

小蝶大驚，連忙抬頭望向度曲，度曲緊閉雙眼，面色蒼白，眉頭緊蹙，額上滿是虛汗。

小蝶知道，度曲這是被凡間的邪俗污濁之氣給毒傷了。

黑蓮呈相，若是讓黑蓮徹底盛放，度曲真將萬劫不復了。

小蝶猛地用力拉下度曲，正在施法的百媚生一個踉蹌，差點掉下轎去。

小蝶單手挖心，自自己心中挖出了一團白芒，她將這白芒撳入度曲心口，梅神碌上的黑蓮印記逐漸淡去。

百媚生見此一幕，驚喜無比地瞪大了雙眼。她是用自己的一瓣心來救他。瓷音給了她一顆舍利子，她可以隱約看到小蝶心口的白蓮之形。

白蓮之心！竟然是白蓮之心！

百媚生如被迷了竅一般，向小蝶心口抓去，小蝶摘下腕間十珠，向百媚生天靈彈去一珠，百媚生頓時猙獰慘嚎起來。百媚生的天靈金芒大盛，一顆閃爍着碩碩金芒的舍利子自其天靈飛出，飛向小蝶的掌心。小蝶想也沒想，就將那顆舍利子餵給度曲吞下。

小蝶將度曲送上妖碌書。看着痛苦嘶吼的百媚生，小蝶闔目雙手合十念凈化經文，無數靈蝶自其身飛出，包裹住百媚生。然而那些靈蝶原本潔白透明的身軀已逐漸便黑，但百媚生依然痛苦哀嚎不止，不僅如此，她已呈現死氣，再凈化下去，她必死無疑。

小蝶蹙眉：“沒想到你已如此無藥可救，我今日不殺你，是看在你救過他一次的份上，倘若下次再見，我定不會手下留情。”

百媚生虛弱地喘着粗氣，墨綠色的大眼已朦朧無光，長發紛亂。她看着躺在妖碌書上的度曲，抬起手輕喚道：“我的闌珊公子！你不要帶他走！求求你！”

小蝶踏珠升到空中，居高臨下睥睨百媚生。“他救不了你，不要再妄想了。”

百媚生看着小蝶現了一半亡相的模樣，“咯咯”笑了起來。

“被我的洗羽洗出真相的人，是不會再恢復的。”

小蝶不再理她，要帶度曲離開。飛到窗前時，百媚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我救了他？”

小蝶沒有回頭：“你那舍利子讓我看到的。”

妖碌書隨着小蝶離開，百媚生最後望了一眼妖碌書上的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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