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牧羊
沈銀踏着琉璃金光走進御寢殿,覺得恍若隔世,她把番紅花呈上,只提了一個要求,為沈圭昭雪。
劉蕙大喜,反覆和孫櫓確認:“真的是番紅花?”
孫櫓看着藥箱裏的草藥,也嘖嘖稱奇:“你把番紅花……做成了書箋子?”
“罪女苑子裏養的,覺得開的花好看,也不知道是什麼草藥。收了來就晒乾,做成書箋子,看到了皇榜的圖畫,才意識到此乃番紅花。”沈銀解釋。
劉蕙歡欣的拉她起來,說著說著就抹淚:“好丫頭,陰差陽錯的,你竟養了番紅花。果然是好人有好報,東宮當年一念寬恕,如今反過來救了他老子。”
番紅花,源自天方國(注1),雖藥效奇,但周人對它並不熟知,又兼難養,故沒人會費精力去栽培這種沒好處賺的草藥。
唯一的例外是,富貴閑人。
比如沈銀,得蘇仟厚待,不宜拋頭露面,整天對着蘇府的苑子閑得發慌,意外見了此葯,也只是覺得花朵好看,就盡心儘力養着,打發時間。
沒想到,今日竟救了天子一命,果然是,世事難料因果輪。
“你放心,平昌侯一事,當時是情急之下無奈之舉,聖人定會為沈家昭雪。除此之外,你的罪也免了罷,本宮都要抱孫兒了,過去的就過去了。他日東宮迎娶新婦,你也一定要來喝杯喜酒啊。”
劉蕙笑了,恩怨都隨風,歲月釀成了酒。
然而,當孫櫓以番紅花入葯,卻遭到了朝野上下的反對。
給西周皇帝用域外小國的方子?甚至主味藥材中原都沒怎麼見過,無論從面子上還是真從安全角度上講,都是“愧對列祖列宗”的事。
當劉蕙把甚囂塵上的分歧講給趙胤聽時,這位西周皇帝已經眼睛都很難睜開了。
良久,才虛弱的道了句:“……聽說這期間,皇后全天下尋葯,好個忠義感人……”
最後四字帶了莫名的意味。
劉蕙莞爾,俯下身,讓趙胤聽清她的回答:“回稟陛下,世間千萬關,情關最難過。東宮最難捱的劫還沒渡,陛下怎能撒手歸天,讓他一個人去擔呢?”
一番話也是直白坦然到可以。
趙胤笑了:“情關么……呵,什麼必告予亡夫,你說憫德皇後到底打算什麼,不可能的嘛。”
“孩子們的坎,讓他們自己去過吧。我們這一代,該退出風雲的戲檯子了……山海壯闊,未來都是他們的。”
劉蕙看向窗外,快到七月了,日光明媚,一如她當年進入右相府,遇到另一個她。
——“江南的七月,應該是漫天蓮荷吧。採蓮湖上棹船回,風約湘裙翠,會唱么?”她問她。
待閑下來了,就去唱曲兒,打發日子,唱到變成老婆婆罷。劉蕙暗自在心裏決定了。
聖人的病情,最終使用了天方國的方子。
雖然朝野諸多擔憂或反對,但聖人一意孤行,異常堅決,這事兒也就定下來了。
好在老天開眼,幾劑方子用下去后,龍體肉眼可見的好轉起來,天下歡喜,普天同慶。
果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這個新生的王朝。
西域,草原深處,加爾摩王庭。
加爾摩設看着繪在羊皮卷上的疆域圖,長嘆一聲:“大勢已去,天不遂我英雄!”
“大汗,我們的草原廣袤,遠勝它西周國土。只有我們還有河流和牛羊,周軍就不敢貿然深入,我們就還有機會!”臣子們群情激憤。
加爾摩設瞥了眼王座旁邊被鐵鏈拴着的人,苦笑:“機會?你看西周人,骨頭硬得很,到現在都不肯跪下。要打下他們的國,難啊。”
那人腳腕和手腕都拴着鐵鏈,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臉上只有一雙眼睛雪亮,依稀是故人模樣。
他站着,很不合時宜的就站在王座旁邊,挺直腰桿,神情淡漠,如一柄旌旗,膝蓋上血跡斑斑,卻半點彎都不打。
“我看他是鞭子吃少了,多吃點苦頭自然就會跪了!”臣子們叫嚷起來,凶神惡煞的就要衝過去。
加爾摩設制止,臉上倒有一分真心的敬佩,英雄惺惺相惜,他實在服了這個西周人,什麼刑什麼罪都一聲不吭的受了,就是不跪。
“對趙家皇帝如此忠心?”加爾摩設問,帶了感慨。
那人搖搖頭。
“不是皇帝?那你效忠之人,又是何方好漢?”加爾摩設好奇了。
那人笑了笑,很難得的笑,似乎是想到什麼人,笑容一剎間溫柔到極致。
“只是王小五的不二之臣。”他回答,從容又自然。
加爾摩設嘆了口氣,磨了幾個月,他都沒耐心了,這男人卻只有這麼一句,什麼王小五,聽起來像個放牛娃的名字,愈發莫名其妙了。
“念你是真漢子,最後問你一遍:真不願降?金銀財寶,功名利祿,我西域一樣可以給你!”加爾摩設語調帶了誘惑。
那人搖頭。
“都說了,唐興已經按照我們西域的法子,燒了,只剩了一撮灰,為著那東西,搭上一生的前程,值么?”加爾摩設加重語調。
那人還是搖頭,除此之外,再無多話。
加爾摩設覺得頭疼。
西域戰敗,卧薪嘗膽,西周的宣恩候不敢殺了,放了又沒面子,養着嫌骨頭硬難啃,真是燙手山芋。
“這樣吧,放你去給我西域牧羊,什麼時候公羊產崽了,你就可以回國了(注2)。”加爾摩設擺擺手,決定眼不見為凈。
那人點點頭,轉身就走,一如既往的沉默和乾脆。
然後西域的草原上多了一名手持旌節的牧羊人,據說生得中原模樣,話很少,不跪任何人。
沒有人跟他往來,只有羊群陪他,周圍的指指點點和冷嘲熱諷他視若不見,年復一年的在草原深處看日升日落。
是,年復一年。
西域的記憶淡忘,西周的歷史翻篇,草原上的時間過得很慢,卻當某一天加爾摩設的孩子都在攆羊玩了,那人才覺得自己老了。
或許某個人也長大了,從少年郎,長大成了男子漢,或許,他都認不得了。
中原來的牧羊人。傳說在大草原上流傳,興盛,又到衰亡,新的面孔會指着他問,那人是誰,不會再有人回答了。
故事裏的牧羊人,話更少了,他會常常眺望南方,故國和故國里的人,唯獨會在那時露出柔軟的目光,溫柔到不像是大草原上能有的東西。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長大的少年再次見到這雙眼睛,就知道是他回來了,天下獨一無二的,他的他。
當然,都是后話了。
時間回到六月,大亂平定后的西周。
帝宮開始為柳家昭雪,將這頂南黨栽的黑帽子給除去,出了這口冤氣。
厚葬柳氏傳人,遷歸柳史祖陵。然而在這過程中,仵作發現了草席內里的一個記號,是柳子最後用血畫的。
當時南黨埋柳濯埋得潦草,就是拿草席一卷,沒想到柳濯最後剩了口氣,用血在草席內里畫了一個圖案。
但因為當時已經毒發,意識不清,圖案實在太過模糊,辨不清。
註釋
1.番紅花:《本草綱目》載,“番紅花,出西番回回地面及天方國,即彼地紅藍花也。元時,以入食饌用。”
2.公羊產崽:故事構想出自蘇武牧羊。《漢書.蘇武傳》描寫蘇武,“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始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