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天闌 第十二章 將欲行
岳江鴻走後，柳樹最低的樹枝上悄悄探出小半截枝條，在風中搖了搖，岳江鴻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柳樹上的枝條才完全長出來。
井水見柳條全部長了出來，水從井裏慢慢升起，從井口流出一小股井水，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岳江二嬸蹲在井邊，右手掬水，擦拭着燒火棍，燒火棍上除了手握之處，都是黑色的炭塊。
以水洗碳，越洗越黑。
但是岳江鴻二嬸卻洗得很認真，很仔細。
她一邊洗，一邊有柳葉落下柳葉落到井水中，順着井水飄到她的手邊。雨水打着她的秀髮，額頭上有幾根青絲低垂，和柳條一樣婀娜。
她捧起一捧水，水中有幾片柳葉，水嘩啦一聲澆在燒火棍上，柳葉沾了燒火棍之後，化作一股輕煙，消失在燒火棍中。
不多時，岳仲穿着一身麻衣，腳上套着一雙麥草編成的草鞋，細雨早已將他的全身濕透。
他什麼也沒有帶，徑直坐到自己的媳婦兒身邊，沒有說話。柳樹上，長在最高處的一條柳條輕輕垂下，搭在他的肩頭。
他用手輕輕撥了一撥，此前掉落細柳葉給岳江鴻的那根枝條也搭上了他的後背，他用手掌握住兩根枝條，兩股枝條齊根掉落，一條左手，一條右手，分別纏上他的手腕。
……
岳江鴻見到岳老太爺之時，已經是正午了，若非風雲蔽空，細雨盈村，此刻應該是大日當頭。
岳老太爺叼着水煙槍，吧嗒吧嗒地吐着煙霧，眼裏盯着孤山兩塊石板的方向，臉上佈滿了皺紋。見到岳江鴻之時，他臉上化開了笑容，皺紋也少了許多。
“鴻兒，你來了！”
岳江鴻徑直坐到岳老太爺的身邊，幫岳老太爺揉了揉大腿。
“太爺，鴻兒想出外面去看看！”
岳老太爺點頭：“我聽你二叔說了，你還年輕，是該出去走走，窩在村子裏，是我們這些老骨頭才會做的事。”
“只是，鴻兒有些擔心你，我昨天去朱家的時候，朱家大伯拿鐵釘扎我，還好我有這個，要不然我可能都已經死了。”
說著他取出胸口的玉印，玉印被他捂得溫熱。
岳老太爺把手中的拐杖丟在一邊，水煙槍也被丟到一旁，他雙手接過玉印，捧在手裏，忽然老淚縱橫，不發一言。
“鴻兒，你明天走吧，以後在外面，不要說你是江臨村的，不然你會有災劫。”
他將玉印遞迴給岳江鴻，眼神突然惡狠狠的：“如果有人要欺負你，就那這塊印砸他，照着腦門砸，砸完把印丟一邊就跑，有多遠跑多遠，隔一天再回去找。”
岳江鴻對村子裏幾乎所有人都有戒心，唯獨有兩人，他從沒有懷疑，第一個就是自己的太爺。
他當即點頭，並把這句話鬧鬧幾下，不過他還是有嘀咕，玉印只有拳頭那麼大，砸人也不過一個鼓包吧。
他轉念一想，玉印載大點自己多半也握不住，而且多砸幾下，砸隔個滿頭包也很不錯，心中的嘀咕消失不見。
岳老太爺重新撿起水煙槍和拐杖，道：“今天，你就在村裡到處轉轉吧，明天我讓大家送送你。”
岳江鴻問道：“我昨天去和他們鬧了不愉快，他們會來嗎？”
岳老太爺咧嘴笑道：“會來的，一定會來的，而且會很高興！”
岳江鴻走出門，冒着密雨，在村子裏面轉悠，像個無聲的鬼魂，飄蕩在人間。
村裏面他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然而臨別之際，看什麼都覺得親切，看什麼都覺得不舍。
村東頭的江家，村西頭的林家，村南面的朱家，村北面的岳家，每一幢房子，每一條小路，每一塊鋪路的石塊，甚至朱家養了幾頭牛，江家養來幾隻雞鴨鵝，林家養了幾隻驢子，他都一一記在心裏。
他又到田間地頭轉了轉，忽然覺得自己的丹田和這片田地很像。一樣黃黃的，硬硬的。
他不由失笑：“看來，我這一輩子都是個農夫了，以前耕外面的田，以後耕丹田。不過，總歸會有一點不同的吧？起碼不用彎腰，不用低頭，不用匍匐了吧？”
其實，岳江鴻的年紀不大，腰骨卻很硬，每次下地幹活最難受的就是腰骨，可是為了吃飯，他不得不把腰彎得更低，把頭低得更沉，匍匐着賣力。
在自己的丹田裏面，起碼自己是可以站立着的，這是岳江鴻欣慰得地方。
夜晚來臨，岳江鴻無事，開始修鍊魔頭紀雲教的化靈功法。
魔頭紀雲，和尚苦玄，道士洛塵分別教了岳江鴻一門功法，洛塵教的是開靈功法，苦玄教的是固靈功法，紀雲教的是化靈功法。
在天道誓言的約定當中，紀雲等人承諾教習岳江鴻功法，並對他答疑解惑，不得藏私，不能篡改功法，岳江鴻承諾不吸取他們的任何精元，並在合適的時候放他們離去。
頭一夜，幾人教岳江鴻認出了其餘的十三道靈根。
此刻，他用紀雲教的化靈功同時對水靈根和火靈根化靈，水靈根和火靈根的兩個光團被化去的速度快了許多。而且，隨着兩根靈根的化靈，他的丹田鬆軟了一些。
他驚喜異常，立即更加賣力的化靈，及至天亮，水火靈根終於被化光。一旁的三塊晶石裏面，三人的心中同時抖了一抖，各自慶幸與岳江鴻立了天道誓言。
岳江鴻煉化靈根的速度太快了，而且被化靈和被種靈是有很大區別的，種靈的靈是活的，與受體是互利共生的關係，而化靈是變成了受體的養料，也就不存在了。
岳江鴻臉上滿面春光，照這個化靈速度，要不了幾日，他就能將十三根靈根化完。而且，隨着水火靈根化的融入，他感覺的丹田軟化了不少，只待十三根靈根化完，多半就能種靈了。
他走出老土屋，去到岳老太爺家，前一日，岳老太爺說過今天村子裏面的人都會來給他送行。
岳江鴻來到岳老太爺家裏，岳老太爺擺好了一章桌子，桌子上擺了四個布袋，露出和藹的笑容，看着岳江鴻。
“太爺，你這是作甚？”岳江鴻奇怪地問道。
“這些布袋是用來給你收禮的，你看夠不夠，不夠我再給你拿點？”岳老太爺呵呵笑着。
“他們能來就不錯了！禮物就算了吧！”
岳江鴻話雖如此說，眼睛裏卻閃閃發亮，露出十二分的期待之色。
嘎吱！
有人推開了院門，岳江鴻轉過身去，看見江二胖拽着他的父母走了進來。
岳江鴻連忙走上去，笑臉相迎：“二胖，二叔，二嬸，你們怎麼來了，來就來嘛，怎麼還帶東西？這多不好意思啊！”
他一邊說著，瞟向江二叔的右手中的一顆明晃晃的珠子，一邊雙手伸向江二叔的手中，用力從五指之間將珠子摳出來。
“謝謝江二叔，我以後會對二胖好的！”說著，岳江鴻一把將江二胖摟在懷中，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江家二嬸面色怪異，說道：“江鴻，臨行之際，嬸沒有什麼好送你的，就送你一句話吧。”
岳江鴻怔然：“嬸，您說！”
“見山莫登，見林莫宿，見谷莫入，見路莫走！”
江二嬸說完，就不再言語。江二叔說道：“太爺，午後還有點事，我先去準備了。”
岳老太爺點頭道：“去吧，辛苦了！”
江二叔即將走出院門，又回頭囑咐道：“江鴻，如果你有良心，在外面的時候不要說這珠子是我給你的，就說你撿到的。”
岳江鴻怔了怔，江二嬸的話前三句還好理解，見山莫登，走平路就是，見林莫宿，只要不在林間留宿就行，見谷莫入，不進山谷，也不難辦到，但是見路莫走，卻是為何？
至於江二叔的話也是奇奇怪怪的，和柳樹還有井水都一樣怕岳江鴻的感恩。
江二叔一家走了之後，朱家一家人一起來了，同時還拉着一頭牛。那牛死活不肯來，被一家人生來硬拽的拉到門口。
岳江鴻臉上一黑，看着朱家人，朱家人沒有看他，而是對着岳老太爺說道：“太爺，江鴻離村，沒有什麼好送的，我家牛多，就送一頭牛給江鴻當腳力。”
岳江鴻神色怪異，眼前的這頭牛，怎麼看都不像是會當他腳力的樣子，他開口問道：“朱伯母，不知道大伯怎麼樣了？”
朱伯母臉色鐵青，冷冰冰道：“還好，只是瞎了兩隻眼睛，死不了！”
朱家二伯看了看岳江鴻，最後丟下一句話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好自為之！”
沒等岳江鴻說話，岳老太爺笑得眯眯眼都出來了，高聲道：“好說！好說！鴻兒，謝過朱二伯！”
岳江鴻躬身道：“謝過二伯！”
朱家人一鬨而散，岳老太爺取出一個布袋，交給岳江鴻，說道：“你把布袋套在牛頭之上，等出了村就再取下來。”
岳江鴻默默記在心裏，拿着腰帶來到牛的面前，把腰帶系在牛角上，那頭牛乖巧了許多。
朱家人臉上青黑，和岳江鴻相仿。
這時候林家一家子除了林二叔之外，其他七口人都來了，三個大人，四個小孩，都是笑臉盈盈，林家大伯說道：“江鴻，這把小刀你就收着吧，我們林家沒有什麼好東西，也就這把刀拿得出手了，你拿着防身吧。”
岳江鴻雙手接過小刀，連連稱謝，林家大伯連連推辭，岳江鴻向前一步，他就後退一步，岳江鴻進一步，他退一步，一直退出院門之外。
林家人走了之後，岳老太爺將林家送的小刀，江二叔家送的珠子，分別裝進一個袋子，只剩下一個空袋子。
這時候，江家大伯母帶着兩個孩子敲開院門，兩個孩子一高一矮，高的和岳江鴻差不多，矮的才五六歲，比岳江鴻矮了一個半頭。
江家大伯母有些怯怯道：“江鴻，我們家喜歡寫寫畫畫，這本書就送給你吧，你大伯不方便過來送你，我替他送給你。”
岳江鴻雙手接過書，回道：“伯母哪裏的話，我有不識字，不過既然是伯母送的，我自然要好好珍藏，早知道今天會收到書，以前就應該和大伯學學認字的。”
江家大伯母怯色更甚，擺手道：“江鴻你天資聰穎，你大伯沒有福分能夠教你，你在外面肯定會遇到合適的老師的，你大伯教你是耽誤你。”
岳江鴻書放到最後一個袋子裏面，回過頭來摸了摸江家那個五六歲孩子臉蛋，開心道：“江三，我要走了，你要不要叫一聲哥哥來聽？”
江三立即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岳江鴻也不惱，笑着把一家人送出院外。
最後來的是岳仲兩口子，手裏提着一根青綠色的荊條。
這根荊條岳江鴻再熟悉不過，以前他可沒少被這根荊條抽過，現在岳仲把這根荊條送給他，他心情多少有些怪異。
岳仲說道：“江鴻，我們家裏面有什麼沒什麼你也清楚，想來想去，就覺着這個荊條和你比較有緣，也算是一個紀念。要是沒什麼用，路上用來趕趕牛也不錯。”
岳江鴻想着也對，就收下了，只是沒有口袋了，他只能拿在手中。
岳老太爺把桌子上的三個布袋口子收在一起，打了個結，最後耷拉在岳江鴻的肩上，說道：“鴻兒，不早了，你該出發了，記住江家二嬸說的那句話——見路不走！”
岳江鴻騎上牛背，牛頭矇著一個布袋，但卻不影響行走的方向，穩穩地朝着村口走去。
路過村口的柳樹和水井的時候，岳江鴻跳下牛背，朝柳樹和水井拜了一拜，柳樹隨即收回了柳條，井水也斷流了。
當岳江鴻走出村口的一瞬間，江臨村忽然放晴了，雲中撒下滿天的金光，岳江鴻瞥見雲中有一隻金色翅膀的鳥兒，朝自己飛來。
而村子中，傳來一陣陣忍不住的歡呼聲。
江鴻騎牛將欲行，江臨村中踏歌聲。
老樹古井皆寂寂，一隻孤鳥上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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