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〇〇 校射
一百、校射
遵化校場裏一片忙碌景象,地面的屍骸已經清理,城外進來的牲畜、車輛、物資佔滿了各個角落,按楊銘的命令,軍士們將箭道騰了出來,大家聽說將軍娘子要與蒙古人校射,都大感興趣,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前來圍觀。順義軍兵將們對韻秋原本並不熟悉,但在這幾天的作戰中,親眼看到她臨危履險,驍勇矯健,都大感欽佩,就連那些暗地裏認為出征帶女人不吉利的人,也改變了內心的想法。
今天部隊進城之後,順義軍住在校場邊的軍營里,川軍安置在周圍的民房,離校場都不遠,陳碌作為兩軍的聯絡員,正在軍營和丁有三接洽事務,聽到消息也帶了一幫川軍人員趕過來看熱鬧。
箭靶立在三十步距離,索諾木從謝慶元手裏接過弓,試了試勁道,用蒙語問道:“十力?”謝慶元點點頭,索諾木也略一頷首,心中頗感寬慰。他是養尊處優的台吉,不是專業的神箭手,騎射雖精,但若遞上來的是十二力弓,使用起來也是頗有難度的,勢必要開口要求換弓,這樣多少會損些面子,謝慶元直接給他十力弓,正合其意。
韻秋用的是一張八力的騎弓,她挽了袖口,將鹿角的扳指戴到大拇指上,這扳指是向四連的弓手們借的,不太符合她的女子手型,反反覆復轉了幾圈才調好。
“韻秋,你行不行?”楊銘微笑問道。
“我從小就跟着阿瑪射箭打獵,後來又專門練過,除了弓力差些,別的不怵任何男子!”
八力的弓相當於九十多磅力道,相當於英格蘭長弓手的平均水平,也是後世弓箭愛好者的頂尖水平,說實話這個弓力已經不輕了。清初八旗勁銳能開十二力甚至十四力弓,但到了清朝中後期,能開八力弓的便是好手,弓力因為火器的發展是逐漸退化的。咸豐四年全國八旗兵丁操閱,雲貴總督羅繞典可能是古書讀的太多,年紀又大了,知識跟不上形勢,在給咸豐帝的奏摺中吹牛,說他的兵四成人能開十二力弓,被咸豐批駁。咸豐說現在能開八、九力弓射箭的,已是寥寥無幾,你那些兵怎麼可能近一半人能開十二力?只因為你是讀書人,不懂行武之事罷了。到了21世紀,弓箭愛好者能開五六力弓就算優秀水準,2010年左右,有個英國愛好者在北京拉開了十二力的清弓,被全世界粉絲膜拜為神人。
校射三箭定輸贏,雙方輪流開弓。索諾木首先登場,只見他搭箭上弦,腰臂一展,十力弓便拉滿了,略一瞄準,羽翎射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正中箭靶的中央,換算環數應該有六七環。
蒙古人發出一陣鼓噪之聲,顯是在為他們的台吉叫好助威。
下一箭便該韻秋射了,她健步上前,英姿颯爽,拈出箭枝搭在弓上,拇指的鹿角扳指扣住弓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將箭尾在虎口固定,銀牙一咬,左臂將弓舉平,右臂向後用力一拉,那弓瞬間就成滿月之狀,只聽嗖的一聲,弓弦回彈,箭枝順着扳指的平滑面疾射而出,正中靶心,落點位置比剛才索諾木射的還要正一些,人群里頓時響起一陣叫好聲。
這是東亞通行的蒙古式射箭法,相較於現代通常使用的地中海式射法,其精確度、穩定性和射速都更勝一籌,而且對弓和箭的要求寬鬆,弓身不需要箭台,箭枝不需要弦卡,能夠在疾馳的馬背上開弓放箭,缺點是訓練難度較大,不如地中海式簡單方便容易上手。中國古代這兩種射法都有,宋代兵書還專門比較過它們的優劣,實戰時用哪一種,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
索諾木心中不禁一驚,準度暫且不提,單從這一箭的勁道來看,妥妥的八力弓,女中罕有。他使的是十力弓,若對手是男子,這八力弓就是偷了弓力,可以直接判負的,但對於女子,讓二力乃是情理之中,誰也不能多說什麼。
他不敢再行託大,站定身姿,穩穩地搭箭上弦,瞄準射出,第二箭正中靶心。韻秋也毫不相讓,昂首挺胸,彎弓搭箭,還擊一分。
第一輪射完,雙方都是三箭全中,不分勝負,只得再繼續加賽。
驚弦聲聲中,兩人的比分交替上升,不多時便已進入第三輪,這一輪雙方的準度都有所下降,索諾木先射失了一箭,緊跟着韻秋也脫了靶,雙方仍是打平。
楊銘一邊看比賽,一邊瞥向蒙古人群里的海蘭珠,只見她脖上的圍布遮住了美麗容顏,一雙妙目卻是緊緊盯向索諾木,目光中時而緊張,時而欣喜,竟是整顆心都落在這位台吉身上,他心裏不禁泛起一陣酸楚,
第四輪射擊開始,雙方進入氣力的比拼,前兩箭各失一分,第三箭索諾木發揮穩定,出箭中靶。最後一箭該韻秋射了,她搭上箭,抬起弓,感覺臂力發滯,拇指上的鹿角扳指夾着指關節,邊緣勒進肉里,一陣尖酸的刺痛。
“若是我的玉扳指還在就好了。”韻秋心裏說。那天她刺殺楊銘失敗,被關到順義縣牢,身上的手鐲扳指都被衙役和牢頭們取去,連命都差點丟在牢裏,是楊銘突然到來救了她,閃念及此,心中不禁一暖,暗暗地對自己說:“不管怎樣,我一定要為他比贏這場校射!”
韻秋眼角的餘光下意識地瞥向楊銘,卻見他雙目怔怔地望着海蘭珠,臉上一片痴痴的表情,她心裏不覺咣的一聲,手指一顫,箭枝離弦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從箭靶上方掠過,墜入後面的泥土裏。
蒙古人群發出一陣歡呼,索諾木滿面帶笑,高高地舉起手中的弓,目光望向海蘭珠,兩人視線一觸,便見她嬌羞地低下了頭,眼睛裏閃爍喜悅。
“索台吉校射贏了!”楊銘上前微笑地說,“本將軍會給台吉彩頭。”
說罷轉頭向謝慶元命令道:“把索台吉一行的弓、馬還給他們,送他們出城!”
韻秋一個人靜靜地走到箭道邊上,放下弓,解下腰間的箭囊,冷峻的臉上矇著一層寒霜,眼角微微泛紅,強忍着心中陣陣湧起的淚水。
今日一見,終有分別,四連的軍士們牽來了二十多匹馬,這是俘虜索諾木時繳獲的,包括他們的弓,也掛在馬背上。一行人上了馬,楊銘送他們出城。出城走的是北門,這座城門也叫拱極門,與東南西三門不同的是,拱極門之上的城樓是三層的,北宸高拱,被時人稱為“威姿鎖鑰”的“畿東第一樓”。
隨着緩緩的馬蹄聲,人馬從高聳的城樓之下的門洞裏穿過,楊銘看到,海蘭珠綽約的身姿進到門洞的陰影里,又從陰影里出來,馬兒上了官道,陽光從東南的天空灑下來,照在她身上熠煜生輝。
“也許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但你的身影永遠留在我的心裏。”楊銘心裏喃喃地說。
“楊將軍,本台吉回去之後,一千零二十四匹馬,兩千頭羊,立即送來獻給將軍!”
索諾木回頭微笑地說,他說的數字包括了剛才楊銘還給他們的二十四匹馬。
“1024?如此甚好!索台吉能信守承諾,本將軍甚感欣慰。”
“後會有期!”索諾木韁繩一抖,座下的馬匹開始緩緩加速,一行人漸漸遠去。
“楊將軍,若有一日,你能來科爾沁大草原,本台吉請你喝馬奶酒,聽馬頭琴!”已經走得遠了,他忽地回頭揮手喊道。
楊銘微笑無語。佳人已去空愁悵,但生活還是得繼續,他振作精神,在電台里發令:“丁總爺,儘快部置全軍休整,恢復體力,四連不安排警戒任務,中軍連歸建……”
昨日向遵化進軍時,為了保證連隊戰力完整,楊銘將中軍連的兵力補充給受損的三連,現在大規模的戰事已經結束,他決定恢復中軍連的編製,將其部署在府衙前院,仍由段思德帶領保衛首腦機關安全。四連在攻城首登之戰中同樣受損嚴重,他曾考慮將三連四連合併,但因為涉及人事安排問題,只是作為次要選項,最優的方案是在遵化城補充一批新兵。
現在跟隨營地留守部隊進城的被救俘人在一萬五千以上,其中男子有六七千人,而且都是青壯人員,招兵的選擇餘地很大。只是漢人的傳統觀念里,都不太願意當兵,所謂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楊銘的打算是通過經濟手段調動他們入伍的積極性,這些俘人在遵化城裏無依無靠,只能靠每天一頓施粥生存,想吃飽吃好,要麼找活干,要麼當兵,如果當兵的待遇比幹活更有性價比,那麼應該是不愁兵源的。
回到府署后宅,楊銘也打算休息了,昨夜通宵的作戰,到現在一直沒合眼,身心俱疲,亟需休整恢復。他攜韻秋一起到了西廂房,準備就在這裏就寢,北邊的正房是殉國的朝廷高官王元雅夫婦曾經居住的地方,出於對他們的尊敬,楊銘不打算住進去。
香雲、楚雲兩個丫環一直候在府里,見主人回來,立即便過來服侍。房屋早已收拾整潔,楊銘和韻秋住裏間,她倆便在外間輪流值勤,垂花門處,則安排管事僕婦郭氏看守,從現在起,外人不得隨意進入內宅了,便是駐紮在前院的段思德要進來,也得先行通報。
當然,聯絡方式還有電台,但軍官們都還不會複雜操作,不知道怎樣單線呼叫,只能在公共頻道說話,除非楊銘主動開機,否則是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的。
外間靠牆的桌上,幾支應急燈、喊話器、手持電台正在用電瓶充電,而迫擊炮和背負式電台仍是擺在內室,和M249機槍、HK416步槍一起,這些利器一直是由楊銘貼身掌握。
見韻秋一路冷若冰霜的樣子,楊銘知她向來是極為要強之人,今天輸了校射,心裏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打趣道:
“韻秋,你剛才在校場射箭的時候,胸部挺得好高……”
韻秋聞言撲哧一聲,卻是笑中帶哭,額頭一下埋倒在他肩窩裏,抬手在他身上出氣地連連抽打。
“我射箭的時候,你都沒看我一眼……”
“哪有?我一直都看着你比賽。”
“你沒有!”
韻秋大哭了起來,“你不殺我,留下我,就是要我替你賣命做事。”
“可是,我為你出生入死,甘心賣命,不是向你投降,更不是為了建功立業,榮華富貴,我是要你喜歡我!”
“韻秋……”
楊銘將韻秋緊緊摟在懷裏,下巴蹭着她的鬢髮,喃喃地說:“我是喜歡你才留你,你就算什麼都不做,只要在我身邊,我心裏便是歡喜。”
校場上的喧囂已轉入寧靜,軍士們都去睡覺休息了,只剩下少許警戒人員的身影。四連因為戰損較大,沒有安排警戒任務,謝慶元從北門回來,一個人默默地走到箭道邊,抬眼看去,遠處的箭靶上還殘留着三兩枝箭矢,他桀驁的眉宇之間泛起幾分蒼涼之色,肩頭的傷口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
角弓握在手裏,羽翎搭在弦上,謝慶元沉聲一喝,十二力重弓張開,離弦之箭閃電般射出,似乎帶着滿腔的苦澀破空而去,箭桿因為強烈的受力蛇形抖動,梆的一聲正中靶心,整個箭簇透入木中,肩頭傷口的鮮血因為肌肉發力往外湧出,忽地染紅了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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