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指揮官和序幕

交火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被槍火點亮面紗一角的夜幕下，昔日繁華的城市早已褪盡了勃勃生機，空遺下各處斷壁殘垣，在遍地的火光和硝煙瀰漫中，像一群遲暮的老人一樣垂首嘆息着。碎散着各種磚石粉屑的街面上，如潑墨般濺灑一地的斑駁血跡暈染着陰影下最刺目的那抹鮮艷。碎顱、殘肢、焦軀、破履……早已殆盡了生機的光景填充着每一片滲透着殘酷和血腥的空白，間或有零星的腳步奔行聲跌宕在街頭巷尾那些仍未塌倒的磚牆鐵壁之間，也會在接連轟鳴而起的幾聲震爆聲后重新消隱於寂。忽然，吹過了一縷沁涼的晚風，攜卷着已經濃郁到無法散盡的血味腥臭，輕拂過整座城市。蜷起手指塞進嘴裏輕咬了幾口，藉著施於皮膚上的刺痛感來讓已經漸變麻木的大腦神經重新恢復些活性，李浪強撐着乾澀的眼皮，偏過頭去深深地長吸了一口氣——

“咳——”

大概是被深呼吸的動作牽動了內在的傷勢，李浪只覺得喉頭一癢，下一秒，一股腥甜味便從喉嚨里反涌了上來，嗆得他立刻伏下身去噴着血沫咳嗽……待到終於緩過勁來，背靠着一堵已經被轟飛近半的水泥牆，李浪用手背草草得抹去嘴角的血跡，然後小心翼翼得透過被子彈從外部穿出的“射擊孔”觀察着外邊街面上的動靜，“李浪呼叫作戰梯隊，李浪呼叫作戰梯隊……全員，收到請回復，重複，全員，收到請回復……”無需再刻意壓低已經足夠嘶啞的聲音，在確認過外面的確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敵人的蹤跡后，李浪閉起眼睛，仰頭抵靠在水泥牆上，緩聲開口道。感應到他喉頭的振動，別在他耳朵上的光脈傳訊器立刻自動接入了默認設置的通訊頻道，將他的聲音導入進頻道中……然後，石沉大海。頻道上，沒有任何回應。

這是肯定的。

整整三天三夜的激戰，從原本的絕對優勢變為你來我往的進退拉鋸，再是逐漸演化成貓鼠遊戲一樣的東奔西竄，李浪很清楚，正是因為身為戰術指揮官的自己的失職，才招致了這場勢同“屠殺”一般的大潰敗，他低估了鐵血的決心和狡猾，敵人之所以在一開始只進行試探性的小股突擊，只是為了麻痹自己的神經，好在他無法留意到的視線盲區中將主攻力量集結起來，一舉突破自己的防線。這算不上是什麼高明的技法，甚至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是每個腦子正常的指揮官在縱觀全局時都能率先想到的可能性……但是現在，不管說什麼都已經遲了。一片死寂的通訊頻道證明了他手下那些被佈置在這座城市中的所有作戰梯隊都已經全軍覆沒了，那些勇敢的女孩們即使在因為自家指揮官的嚴重過失而將戰局迅速導向不利的情況下依舊竭盡全力得奮戰在與鐵血相持的第一線上，好在……在戰鬥開始之前，她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備份並上傳過了自己的雲圖數據，只要這份數據不毀，她們就不會真的死去，至於壞消息嘛……就是在她們“醒來”后，得知的第一件事應該就是自家指揮官的陣亡和指揮部編號的撤銷吧……該死，可千萬別有誰因為這麼點事就哭鼻子啊，尤其是那個小傲嬌……這才剛答應過她下次放公假的時候單獨陪她出去買衣服……

媽的……有這份挂念在，你讓我現在要怎麼坦坦蕩蕩得去死啊……

“轟——”

突然，位於李浪身體側前方的那扇虛掩着的房門在一聲劇烈的爆炸聲中被整個轟飛了出去，穿過水泥牆缺損的位置，砸落在了街道上。被爆炸掀起的塵浪和相伴而至的強烈震動激得又咳出了幾口血沫，李浪卻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來，繼續面無表情地在原地保持着靠坐牆壁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片刻后，當紛飛的煙塵重新歸落於地，穿過空缺了門面的邊框，一雙踩着高跟鞋的蒼白長腿踏着悠哉的步伐，慢慢晃到了李浪的身前不遠處，緊接着……便是“咔啦”一聲，彈藥上膛的聲音。聽到這，李浪不由得揚起了嘴角……

“到底……還是栽了……”他扯着嘶啞的嗓子，一字一頓得說。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結果么。”往前走上兩步，躬下身，把固定在手上的聯裝重型高爆榴彈發射器抵在李浪的胸口前，同時用足下鞋底的高跟慢慢刺進李浪大腿的肌肉里，看着後者因為吃痛而瞬間滲出了滿頭冷汗的慘白的臉，這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頓時發出了極度愉悅的歡笑聲，“作為一個對手，你既自大又膚淺，而作為一頭獵物，你既遲鈍又缺乏警覺……說真的，我很不爽，相比起一場針鋒相對、酣暢淋漓的戰鬥，這更像是一場表演給小朋友們看的狩獵：把圈養多時的兔子從籠子裏放出來，趕着它蹦躂幾步，然後一刀砍下它的腦袋，將其命名為勝利。”說著，她用鞋底的高跟左右搖晃着碾了碾李浪的傷口，然後抬起，再在短暫的幾秒蓄力后又照着他的小腿重重一腳跺下——只聽一聲慘烈的痛呼聲驟然響徹了整個房間。怒張着充血的雙眼，李浪不斷用雙拳猛捶着身旁的地面和牆壁藉以宣洩出這份令人窒息的痛感帶給身體的反應回饋，拚命忍耐着不讓自己再嚎出第二聲來……他將目光牢牢地釘死在面前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這也是他在互聯模板的情報頁面之外，第一次看到自己一直以來所敵對的“敵人”的真容——那是一個以人類的標準來說，非常漂亮的女人，瓜子臉、大胸、細腰、大長腿，蒼白的膚色搭配上一頭烏黑及腰的長發，再用一件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蕾邊晚禮服裙掩住那性感勁爆的身材，如此完美的美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註定會成為人們目光所集的焦點，但是，在李浪的目光中，只有仇恨、怒火……和蔑視。

型號編碼SP9220ZB“RIOT”，通用代號“鎮暴者”，是隸屬於【鐵血工造】名下的首領級作戰單位。

同時，也是毀滅了這座城市、屠殺那些沒能及時撤走的平民並團滅了自己手下所有參戰人形的元兇。

這些，就是屬於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沒有人會蠢到把她當成一個人畜無害的善類。

“嘖嘖嘖，這眼神真是不錯，總算有點身為戰士的感覺了……可惜，出現得太晚了一點。”毫不在意李浪眼中所包含的內容，鎮暴者稍稍揚高起手臂，用榴彈發射器的炮口抬起了李浪的臉，“雖然你距離一個合格的對手還相去甚遠，但畢竟已經努力浪費了我三天的時間了，作為對你的憐憫，我允許你留下自己的遺言。現在，直接說吧。”言罷，她又想了想，“哦對了，別說得太長，我這個人的耐心一向很差。”

“咳……”

將一口血沫嗆噴到榴彈發射器的炮管外殼上，李浪努力想再瞪大自己的眼睛，但是失血過多和咳血時對內傷的不斷牽動已經讓他連光是繼續集中注意力都難了……眼中的世界正在逐漸變黑，看來，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念及此處，李浪輕顫着嘴唇，卯盡全力，說，“安心吧……你們，在這裏，是……留不長的……即使我死了，也會……有我的同僚，我的戰友，我……更多，和我一樣的……指揮官，來接手我的位置，繼續……和你們，斗下去……戰爭……還沒結束，我們……早晚會，會把你們……全部消滅的！”

當最後的話音脫口后，他突然拼上了自己最後的力氣，奮力將腦袋撞向身後的水泥牆——

“咚——”

·

軍歷2063年，3月19日。

——編號【A9T4】號轄區遭遇【鐵血工造】的猛烈攻勢，于堅守三日後淪陷。

——指揮官【李浪】已確認死亡。

——指揮部所屬127名陣亡戰術人形已重新出廠並成功匹配雲圖數據。

——加入安保梯隊：2人。

——拆解火控核心：124人。

——去向決意待定：1人。

轄區正式宣告淪陷的隔天，這份報告就被送到了克魯格的手上。

“通過轄區監控網絡中的記錄影像可以確認，參與進攻轄區並殺害我方指揮官的敵鐵血首領級單位是代號【鎮暴者】的個體。”在右眼上戴着單片眼鏡，身着格里芬制式女款制服，赫麗安圖絲端着手上的互聯模板，一臉嚴肅得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做着彙報，“已經告知了臨近的D3Q2號轄區，由指揮官【佛瑞克·山姆】帶隊前往收復該轄區，同時將該區域內的一切序列識別許可權限全部移交至【D3Q2】號，【A9T4】號轄區序列被調整至後方空白區，暫時凍結，原隸屬於該轄區的戰術人形們也已經完成了火控核心的拆解工作，很快就會安排車隊將她們分別投散入各個轄區的城區中，僅有的兩名志願加入安保梯隊的人形也已經在辦理相關登記手續了。以上，就是目前針對此次事件的處理。”將手中互聯模板的全息投影界面划拉至最底部，看着記錄在上面的內容，靜默了片刻后，赫麗安突然輕嘆了一口氣，“另外，還有一件事。”

“是關於那個沒有決定去留意向的人形的吧。”倚靠在辦公椅上，克魯格微眯起眼睛，低聲開口道。

“沒錯。”赫麗安點頭，“根據下面遞交過來的報告，這個人形似乎……有那麼一點小問題，在與我方工作人員的接觸中，她始終保持着疑似抗拒的姿態，既不予以靠近，也不想進行交流……也不知道這是因為在戰鬥中讓邏輯核心受創所導致的後遺症，還是單純因為在原先的指揮官手下做事時成長得扭曲了，雖然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這麼棘手的孩子……”將互聯模板上記錄的關於那名人形的信息詳情盡數轉移到克魯格手邊的小顯示屏上，看着安靜地點起一支雪茄的上司，赫麗安輕聲問道，“您覺得，應該怎麼做？”

“……聽三號軍校說，今天會有一個新人來報道是么？”

叼着雪茄，吐出一口煙圈后，克魯格突然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是的。”赫麗安立刻答道，“他已經到了，就等在下面。本來是想等彙報結束后再讓他上來——”

“讓他上來吧。”

將手上有關轄區陷落的那份書面情報暫時擱到一旁，轉而拿起另一份個人信息的書面情報，沖赫麗安晃了晃手上的這張紙，克魯格撇起嘴角，“看看這個新兵蛋子能不能幫我們解決一下資源閑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