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1)(大修,八千字)
七月月初,江城幾乎每天都浸泡的雨水裏,天空被洗得一塵不染,大地卻連成了一片污淖。
布西湖肩上的擔子很重,不但要承接瓢潑的天上來水,還得接收排水渠洶湧而來的地上水。
那幾天,布西湖的水位蹭蹭地往上漲,隨時都有和街區的汪洋匯合的風險,萬幸,她最後堅持住了。
江城大學臨湖傍山而建,出了東門就是臨湖大道,而位於東門附近的東區教職工公寓則是名副其實的湖景房,陸原野的家就在東區十棟三單元301室。
周五下午趙鑫到達這裏的時候,原野剛收到網購的書櫃,正在邊拆包裝,邊研究組裝說明書。
她頭上戴着一頂深藍色無紡布小圓帽,身上套着一件上世紀的深灰色的確良外套,據原野媽媽說,這是當年的爆款,十分寬大,原野很喜歡拿它當防塵的罩衣穿。
一開門,她的這身裝扮就嚇了趙鑫一跳,她的臉上絲毫沒有經歷社會熔爐鍛造后的世故假面,還和大學時一樣乾淨透徹。
只是,她真的沒意識到自己的打扮很滑稽嗎?看她一副不自知的樣子,趙鑫謹慎地忍住了笑意。
一波訝異未平,另一波訝異又起。
一進屋,就看到了滿地的紙盒,木板,還有擺滿了陽台和半個客廳的書,整個客廳和餐廳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他的震驚直白地寫在了臉上,不用他問,她就解釋道:
“我剛收到網購的書櫃,正在研究怎麼組裝。”
看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密密麻麻的一地書上,她又補充道:“我家的書房受了潮,牆壁、書櫃都霉了,書也沒能倖免。”
“怎麼會這麼嚴重?”
“前段時間樓上的租客忘了關水龍頭,上面的水滲了下來,緊接着又連續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
因着江大是傍山而建的緣故,校道多是又長又陡的坡路,東區正好在坡底,其地勢之低,是整個校區之最。
為了防止雨季的積水倒灌進門,東區公寓樓都建在一兩米的高台上。
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天,十棟和九棟之間的小路會變成小河,雖然”河水“非常渾濁,依然偶爾有人忍不住蹚水嬉鬧。
陸原野卻對城市內澇的污水討厭極了,她從小就討厭!
作為江城的土著,陸原野太了解這座城市的脾性了。
一到雨季,她就會儲備足夠的糧食和日常用品等物質,當雨勢大到足以在高台的石階上形成一個壯觀的小瀑布時,她就知道自己不該出門了。
雨季結束了,她的一口氣才能松下來。
今年夏天,雨後連日的大暑天烤得人們已經開始重新渴望涼涼的雨水了,焦躁的太陽早就把人們對大雨的厭煩和詛咒蒸發了。只有陸原野還在為那場大雨造成的“災難“善後,並默默地祈禱這樣的大日頭能再多照耀幾天。
“你說的讓我幫個忙,就是組裝書櫃吧!”
“算是吧,先把你的行李箱放到房間裏吧,這裏實在沒空間了。”說著便把趙鑫帶到了主卧。
又看他身上的白襯衣實在不適合干體力活,便說:“給你找件舊外套套在外面吧。”
“行。”
“帽子要嗎?”
“要吧,我晚上還要趕火車,一頭灰塵出門不太像樣。”
“幾點的?”
“半夜十一點多的。”
“這麼晚?”
“沒辦法,老闆讓早點回去彙報工作。”
“明后兩天不是周末嗎?”
“程式設計師哪來的周末?”
說著話的功夫,趙鑫已經完整地複製了原野的裝扮。
帽子是完全一樣的無紡布小圓帽——這種一次性帽子,一打有十個。
外套是原野身上這件的同款男版,不然怎麼說這樣的的確良外套是當年的爆款呢!男女老少皆宜!
趙鑫完全沒意識到他這身裝扮有多滑稽——就在幾分鐘前,他還在訝異原野完全沒意識到這身裝扮有多滑稽。
滑稽而不自知的兩人回到了客廳,看着凌亂的客廳,趙鑫有點不知道從何下手。
“需要我做什麼?要拆包裝嗎?”
“我已經拆了一部分,不過好像不應該把包裝一下子都拆了。”
原野拿起沙發上的說明書,指給他看:“你看,這些木板的位置和編號對應,但編號只印在了包裝上,如果一下子都拆了,很可能會混淆。”
“那就只能邊組裝邊拆了。”趙鑫想了想,“這樣吧,你動口,我動手,咱們分工合作。”
他環視了整個屋子一周,“不過,首先要整理出一塊足夠大的空地來,我看,只能把這個長餐桌靠着牆壁豎起來,再把餐椅搬走。”
聽着他的安排,原野第一次開始審視這位大學畢業后就再也沒見過的老同學。
他變成熟了。
從前也是穩重的,但尚顯青澀,尤其是在她面前,常常會表現出一種夾雜着內疚的局促感。
他每次都很想幫她,卻學不會自然不唐突地插手,總是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麼?”然後被動地聽她的吩咐。
此刻的他從容、自信、自然、不着痕迹地掌握了主動權,沒有帶給她任何不適感。
他們之間的交流、對話似乎比從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順暢,就好像他們是時常相聚且無話不談的老朋友一樣。
一晃,他們都已經畢業五六年了,這五六年來,他們聯絡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都是趙鑫主動。
他說他來江城出差,想趁這次機會見一面的時候,她着實很驚訝,沒有拒絕是因為他的強烈要求,以及也可以讓他順道幫個忙。
畢竟,手上有活干,總比約到咖啡館或飯館,相對無言的好。
“桌子豎在走廊那邊可以嗎?”
“可以。”
“椅子就搬到卧室吧!”
“行。”
兩人齊心協力收撿出一片空地后,正式開始了組裝工作,不得不說,他們配合得非常好。
“先拿一號木板,把兩根二號木板垂直固定到一號木上。”
“一號上有四個固定點,兩端各一個,中間兩個。”
“二號要固定到兩端,”原野拿着說明書,翻了一頁,又說:“中間的是三號木板。”
“懂了,二號是書櫃的兩個側面,三號是中間的隔板。”
午後的陽光穿過落地窗的玻璃,照得整個客廳、餐廳,甚至廚房都無比亮堂。
兩個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蹲在地上,時不時交流兩句。
他們不說話的時候超靜音空調風口的呼呼聲就會顯得格外清晰,反而給這個空間增添了一絲靜謐感。
這就是時間的最神奇之處,竟會讓從前相處起來處處尷尬的兩個人,生出歲月靜好的默契來。
原野買的是兩個三開書櫃,既能分開擺放,也能並在一起,變成一個六開書櫃。
第一個書櫃現出雛形的時候,趙鑫問她:
“原野,這個書櫃你準備擺在哪裏?書房肯定不行吧,不然又生霉了。“
“就放在客廳,靠着電視櫃那邊的牆放。”
“放得下嗎?”
“量過了,一邊一個,正好。”
說著,便把電視櫃左邊的位置整理出來了。
“對了,這水怎麼偏偏滲到了書房呢?其它房間有沒有遭殃?”
“書房上面正好是樓上那家的廚房,客廳和走廊頂上也有點,不過沒那麼嚴重。”
“那牆上的黴菌你準備怎麼辦?”
“本來準備找裝修公司,沒想到他們不願意接這種小活,只好自己來了。”
“自己弄的來嗎?”
“我今天上午就在打磨牆上生了霉的地方。”
原野本來是想讓他幫忙處理黴菌,後來快遞來了,堆了一屋子,就想着還是先把書櫃裝起來。
這樣,滿地的書也好早點收起來,萬一再碰上下雨就慘了。
“把書櫃裝好之後就開始處理牆壁吧,我今天能幫你多少是多少。
本來還覺得半夜的火車不好,現在反而慶幸買了半夜的票,能多幫你一會兒。”趙鑫真誠地說。
“謝謝你。”原野輕聲地、真誠地道了聲謝。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謝謝兩個字,從前,不知道是因為氣氛總是很尷尬,還是因為原野本身就很抗拒他帶着歉疚的善意和靠近,總之,她從來沒想過對他道謝。
趙鑫顯然被這聲謝謝深深觸動了,百感交集地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掩飾了眼眶瀰漫起來的霧氣。
終於,再也不必覺得走近她是一種打擾,遠離她又很心痛了,再也不用被這兩種矛盾的心情撕扯了。
他們,可以是朋友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