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些年

第3章 那些年

一棟還不算太過破舊的土胚房前。

有個身材高大的小孩,一臉稚氣,滿頭大汗,穩健有力地抄起斧頭,一下接一下,將地上鋸好的圓木劈成木柴。

邊上站着個三十齣頭的青壯漢子,滿臉笑容道:“小靖,累不累,爹跟你換把手?”

“爹,我四歲半歲啦,是大人了,累一點沒關係!”孩子擦了擦額頭汗水,咧嘴一笑,毫不在意。

青壯男人回頭看了一眼裏屋那個忙碌着的妙曼身影,又看看自家兒子,心中既溫暖又欣慰。他輕聲說道:“小靖,咱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老天既然給了你這一身強大的力氣,就說明你以後一定會有所作為。不過你不能仗着有本事就欺負別人,懂得保護弱小的人,才能稱為強者,這是你爺爺在世的時候,就一直對爹說的話。”

孩子放下斧頭,似懂非懂地聽着,將他爹說的話一一記在心中。

————

那年秋末的傍晚。

土胚房的院子裏,擠滿了外地來的陌生人,領頭者是個二十齣頭的青年,名叫徐懷天,英俊的臉上沒有太多盛氣凌人,但是看誰都是一副冷漠臉,吩咐隨行的人將一個瘦瘦弱弱、全身長滿麻子疙瘩的七八歲小女孩扔在地上,只說了一句話:“李長靖跟我家小姐的婚約取消,這是新的童養媳,你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院子的圍牆外,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對着李長靖一家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就是這一天,年僅八歲的李長靖,第一次見到老實了一輩子的父親,如果不是被四五個人摁在地上,差點就要跟那個徐懷天拚命。

也是這一天,整個李家淪為了鎮上最大的笑柄。

同是這一天,李長靖多了一個名叫程若水的童養媳。

————

自從程若水來了之後,李長靖發現家裏的一切都變了,他爹整天沉默寡言,娘親臉上也少了許多笑容,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程若水明明長得那麼丑,全身的麻子,爹娘偏偏對她非常好,什麼都慣着她,給她吃好的,穿好的,反而對他這個親兒子,沒有以前那麼重視了,這讓李長靖對程若水更加討厭,整天變着法子欺負她,逼她做家務,洗衣服,劈柴,趁爹娘不注意,還偷偷往她碗裏放沙子,看着她想吐又不敢吐、只能硬吞下去的可憐模樣,李長靖就會暗自發笑,總算覺得心裏平衡了一些。

但是,這些小小的惡作劇,隨着時間的推移,在慢慢變淡。

程若水比李長靖小一歲,雖然長得丑,但十分懂事,每天的家務都搶着干,煮飯炒菜,拖地洗衣服,樣樣都會,李長靖欺負她,她也不哭不鬧,反而喜歡衝著他笑,那張雖然難看的臉上面,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有長長的睫毛,有盈盈的水汽,像星星。像月亮,說不出的美麗。

李長靖睡覺不安分,喜歡踢被子,可是每天早晨起床,他總會發現自己的被子蓋得很嚴實,連鞋子都擺放得好好的。

到了後來,慢慢變得懂事的李長靖,開始明白,爹娘之所以對程若水那麼好,是因為這個他一直討厭着的醜八怪,打出生開始,爹娘就被人打死了,她除了這個新家之外,早就一無所有。

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於是,他對程若水的稱呼,從一開始的醜八怪,變成程若水、若水、到了最後的水兒。

————

那天下午,鎮上北邊的那處寬敞大街上,程若水和夏可可兩個小女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放紙鳶,兩人高昂着頭,看着越飛越高的紙鳶,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兩張小臉,是抑制不住的快樂和喜悅。

突然間,遠處傳來“咻”的一聲,一塊二指大小的瓦片迅速飛過,準確無誤地切斷了紙鳶的線,沒了束縛的紙鳶在半空中晃了晃,眨眼間便消失無蹤。

緊接着,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從旁邊的巷子一涌而出,將兩個弄丟了紙鳶正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團團圍住,為首那個臉型削瘦,三角眼型,長相還算清秀,可是眉宇間滿是扯高氣揚,在一群同齡人的擁簇下,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旁邊還有人在拍他馬屁,說什麼蘇少爺不愧是萬年一遇的修鍊天才,這一手隔山飛瓦,簡直是出神入化,只要加以時日,定能傷人於無形之中。

“你就是那個李長靖的童養媳嗎?”

蘇博文抱着雙手,吊起眼睛,斜視着怯怯站着的程若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厭惡,惡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真是個下賤東西,臉上的麻子都能滲死人了,你這樣的醜八怪早點死了不好嗎,非得跑到街上來嚇唬人?多看你幾眼,我怕晚上連飯都吃不進去!”

一邊罵著,一邊重重在程若水胸口踹了一腳,踹得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剛想爬起來,卻又挨了一腳,這次整個人都跌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來。

蘇博文身後的人一擁而上,對她又踢又打,吐口水,有兩個臉皮厚的居然還解開褲頭,朝程若水撒起了尿,夏可可站在一邊,眼淚打着轉,想幫不敢去幫,想哭也不敢哭出來,人都嚇傻了。

臉上長滿麻子疙瘩的少女,雙手捂臉,在地上蜷縮得像只小貓一般,不哭不鬧,也不反抗,就這麼默默忍受着。

到了最後,那個蘇博文走上來,用腳踩住程若水的臉,惡狠狠罵道:“聽說你們李家的人全部都是窩囊廢,你爹就不說了,逢人腆着一張臉,只知道傻笑,連被人上門逼婚了,都不敢放一個屁。還有那個李長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有一身蠻力又怎麼樣,這輩子註定是一個給人當牛做馬的勞苦命,你回去乾脆讓他上我家應聘吧,我家剛好缺一頭拉磨的驢,他正好合適!”

蘇博文帶來的那群少年,瞬間哄然大笑。

誰料程若水吃力爬起來,怒視着蘇博文,聲音冷冷說:“你欺負我可以,但不許你說我爹和靖哥的壞話!”

蘇博文哦了一聲,忍住笑說:“就你們這一家子農民,老子說又怎麼……”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就硬生生憋住了,原因是程若水抱着他的腳,重重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這一下十分用力,痛得蘇博文發出一聲慘叫,頓時怒火中燒,揪住程若水的頭髮,用力往她臉上打了幾拳,一邊打一邊罵著“醜八怪,蛤蟆女,下賤胚子”等惡毒的字眼,一直打得程若水頭破血流,無力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才暫時罷休。

蘇博文喘着粗氣,看着地上這個醜陋的女孩,越想越氣,竟然吩咐兩個同伴將程若水舉了起來,重重扔在旁邊的台階上,只聽到咔嚓一聲響,程若水的脊骨當場被摔斷,年僅九歲的她,哪怕身受重傷,依舊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突然間,不知誰喊了一聲:“李長靖那個怪胎來了!”

蘇博文心中一驚,轉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從遠處狂奔而來。

李長靖來到台階前,將渾身是血的程若水扶起,渾身顫抖問:“發生了什麼事?”

奄奄一息的程若水看着他,原本明亮的雙眼已經光芒黯淡。她只對他說了一句:“靖哥,咱們回家吧,我不疼的。”

李長靖瞬間紅了雙眼,猛然回身,沖罪魁禍首的蘇博文吼道:“你該死!”

蘇博文仗着人多勢眾,一點也不怕,反而還主動迎上去,打算說幾句壯膽的話,誰料李長靖一步上前,大喝一聲,右手全力一拳打出,重重落在蘇博文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打飛出去五六米,整個胸腔都凹陷了下去,當場昏死。

回家的路上,李長靖背着她的童養媳,輕聲說道:“連我都捨不得打你,他們又有什麼資格。”

當時已經懵懵懂懂的少女,滿臉淚水,雙手用力抱住她靖哥的脖子。

只是當天晚上,整整三十個人,趁着夜色闖進了那個平靜的院子,李長靖他爹被十多個人硬拖出來,用棍子毆打了半個多小時,剛滿十歲的李長靖也無法倖免,右腿被硬生生打斷,任由屋裏那個秀麗的女人大哭大喊,不僅不住手,反而將屋裏能用的東西全部砸爛,這才揚長而去。

由此至終,周圍的十多戶鄰居,連一個出來勸阻的人都沒有。

半夜裏,那個正值壯年的漢子,臉色灰暗地躺在床上,早已說不出話來。

李長靖獃獃坐在昏迷中的程若水身邊,彷彿已經哭幹了眼淚。

似乎是迴光返照,床上的男人硬撐着坐起來,沖懂事的兒子笑了笑,“小靖,你今年十歲了,能照顧娘親了不?”

瘸了一條腿的孩子心中悲苦萬分,但還是挺直着腰,大聲回答說:“能!”

男人欣慰一笑,緩緩躺倒在他妻子的懷中,閉上了雙眼。

臨死前,男人對他兒子說了一句話:“身為男子漢,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就不要後悔去做。連自己媳婦被欺負了也不敢反抗,不配做一個男人。”

————

有一天晚上,李長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渾身散發著金光的巨大人蔘,慢慢變成了一個穿着黃色衣服的漂亮姐姐,坐在他的床邊,對他說:“我叫李元陽,是你的伴生者。每過十年,我都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你有什麼需要我去做的嗎?”

李長靖問她:“你可以讓我爹活過來嗎?”

黃衣女子搖搖頭,“人死不能復生。”

李長靖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他半坐起來,看了看躺在身邊的程若水,繼續問:“那我妹妹脊骨斷了,不能再走路,你能治好她嗎?”

黃衣女子點頭道:“能治,但是你自己得付出很大的代價,願意嗎?”

李長靖重重點頭:“願意!”

於是黃衣女子伸出一隻像雪一樣白的纖細手掌,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

李長靖立即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李長靖好像聽見那個姐姐在對他說:“我給你留下一株天機線的種子,你可以拿到西邊山腳下的一塊地去種植,可治百病。但如今你心中已經沒有了修鍊的慾望,所以十年之後我不會再來見你,除非你重拾修鍊的決心為止。”

————

那年冬天

自從死了丈夫之後,女人終日鬱郁寡款,茶飯不思,終於一病不起,且越來越重,最後連飯也吃不進去,骨瘦如柴。

再也沒有了那一身怪力的瘸腿少年,和長相醜陋的少女,賣了家裏所有能賣的東西,給他們的娘親抓藥,最後實在沒錢了,少年只好出去打零工,可是因為跟蘇家有仇,哪怕找到工作,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兒,拿的也是最低最少的工資。

相貌醜陋的少女,便獨自在家,一邊照顧病重的娘親,一邊做着家務,那雙原本白嫩纖細的手掌,因為觸水過多,凍得滿是裂口、凍瘡。.

有一天傍晚,屋外下起了茫茫大雪。.

迴光返照的女人把兩個孩子喊來,讓他們到屋外去玩雪。.

女子便倚在床上,從床底拿出刺繡,準備將兩個孩子打雪仗的畫面刺下來。

可是才刺到一半,女子就已經花光了所有的力氣。她掙扎着抬起頭,面朝門口,看着那一對正在堆雪人的苦命孩子,擠出最後一個笑臉。

從這天開始,李長靖和程若水就成了孤兒。

當然,也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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