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年與老狗
趁着下午有空,李長靖去上了幾個小時的補習班。
臨近傍晚,他才在菜市場買了一隻殺好的雞,還有幾個番茄,慢慢走回四合院。
四合院門口有兩個老人在下象棋,瘦的叫張大爺,胖的叫王大爺,棋品極差,下一步要悔兩步棋,經常下着下着就會吵起來,最後爭得面紅耳赤,象棋扔得好處都是,李長靖還幫忙在水渠里摸過好幾次。
小屁孩林朵朵在院子裏看螞蟻搬家,趴在地上,翹着屁屁,專心致志。
李長靖看她專註的樣子,躡手躡腳想溜回屋子裏,結果林朵朵頭也沒回,就知道是他,遠遠嚷道:“我媽說了,她今天晚上要加班,讓你多做點飯。”
李長靖一拍額頭,這該死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做好飯之後,天還沒黑,林朵朵端着她那個有兔耳朵的兒童碗,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大口大口扒着飯,“靖哥,我媽越來越忙了,你又天天出去跟女孩子約會,都沒人跟我玩。”
李長靖看了她一眼,微微皺眉,隨口問道:“你今天咋了,中午我不在家,你沒吃飯嗎。”
“吃過了。”林朵朵聲音微弱道:“是去隔壁張大爺家蹭的飯。”
李長靖哦了一聲,又問道:“你都半個月沒上學了吧,老師不催嗎?”
林朵朵搖頭道:“我媽不讓我去上,說要過完這個月才行。”
李長靖不明所以,打算等那個只顧上班不顧孩子的林佳回來,再問她。
李長靖吃完飯之後,拿碗進廚房洗,朝外面喊了一句:“長牙鑿,還沒吃好嗎?等會碗你自己洗了啊。”
一連喊了兩聲,沒人應答,李長靖出來一看,就發現林朵朵撲倒在地上,臉色蠟黃,那個粉紅色的兔耳碗掉在旁邊,裏面還有一半沒吃的飯。
李長靖變了臉色,抱起小屁孩,連衣服也沒換,出門打了出租車,直奔附近的醫院。
晚上九點半,診斷結果出來了,林朵朵從手術室出來之後,立即又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
李長靖站在走廊上,看完了診斷報告書,臉色鐵青。
到了將近十一點,一個25、6歲左右的年輕女人,才急匆匆趕來。
李長靖將診斷書遞過去,女人接過去只看了一眼,就問道:“嚴重嗎,還能不能治?”
李長靖忍無可忍,走上前去,重重甩了她一巴掌,罵道:“林佳,你早知道她有家族遺傳性白血病,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有着一張十分好看的溫婉俏臉的女人,獃獃站了幾秒,眼淚很快就簌簌往下掉,將臉上畫的濃妝給哭花,露出了成片紅腫的肌膚。
李長靖望着她到處是於痕的臉,動容道:“你怎麼傷成這樣,誰打的?”
林佳胡亂擦拭着眼淚,將隨身的包包打開,從裏面拿出幾捆人民幣,抽泣道:“昨天做酒托被識破了,客人打了我之後就報警,警察看我傷得厲害,沒處罰我。”
“我是看你喜歡朵朵,才把她留在你家裏的。”林佳已經將所有錢拿了出來,粗略數數,應該有四五萬的樣子。
李長靖本就在氣頭上,聽到她的話差點暴走,大吼道:“我喜歡她,關你隱瞞她的病有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要是我送她來晚十分鐘,她就死了!就死了!她才四歲半,才剛讀幼兒園,我昨天才剛教會她寫9字,她連10字都還不會死,就差點死了!”
哪怕在鎮子上,被所有人排擠,被蘇博文欺凌;哪怕辛辛苦苦摘草藥熬湯給鎮民喝,結果反被打一頓;哪怕被冤枉成賊,被毫無公道可講的徐振海用手洞穿肚子,李長靖都只是覺得委屈。
整整二十年來,脾氣極好的李長靖,從來沒有像今天如此生氣,如此憤怒。
林佳跌倒在地,用手捂着嘴,纖細的肩膀激烈聳動着,顯然哭得極為傷心。
“今年是她發病的第三年。”林佳哭泣道:“每過半年,她都會病一次,醫生說她活不過五歲了。”
林佳抬起頭來,李長靖發現,這個年輕女人淚眼婆娑的眼中,是深切的悲哀,“我是朵朵的媽,怎麼可能不愛她,可是上個月帶她去檢查,醫生說她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連一個月都活不了了。”
傷心欲絕的女人,手裏捧着那幾捆人民幣,聲音逐漸低下去,“我抱起她,就沒辦法賺錢,放下她,就救不了她,還能有什麼辦法……”
李長靖獃獃站着,只覺得腦子很亂,一片空白。
半響后,李長靖將林佳拉起來,拿袖子給她擦了擦眼淚,安慰道:“朵朵病情控制住了,但是得做手術,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林佳感激地看着他,抓着手裏的錢,輕聲道:“我知道做手術還需要很多錢,但你老實告訴我,還差多少?”
李長靖臉色沉重,摸了摸口袋,拿出一沓零碎的人民幣,粗略數數,只有兩千多,加上林佳的這些,頂多就六萬出頭。
“醫生跟我說,做骨髓移植,保底需要五十萬。”李長靖不忍心瞞她,畢竟她是林朵朵母親,況且就算他不說,林佳也會去問醫生的。
只是聽到他的話之後,面容俏美的女人,瞬間呆立當場。
李長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心中十分沉重。
這時候,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兩個醫生快步走來,手裏拿着一張報表,“請問誰是林朵朵的家屬?”
林佳和李長靖異口同聲道:“我!”
說完之後,李長靖才感到有些尷尬,讓出一步,“這位小姐才是。”
林佳也沒計較這些,走上去詢問道:“醫生,我女兒情況怎麼樣?”
兩位醫生脫下口罩,將手中的報表遞過來,臉色沉重道:“林朵朵的情況十分危險,必須得馬上做骨髓移植,請你在手術單上簽字,然後再去準備五十萬手術費用。”
林佳為難道:“我手上暫時只有六萬多,你們能先幫她做手術嗎?放心,剩下的錢我一定會儘快湊給你們的。”
“這……”兩個醫生為難道:“這個我們做不了主的……”
林佳瞬間又哭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求你們,先幫我女兒做手術,求求你們了,大恩大德,我一定不會忘記的……”
兩個醫生面面相覷,有些不忍心,但這種事又實在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五十萬並不是個小數目,萬一做完手術之後,家屬不願意給錢怎麼辦?現在這個年代,老賴的例子還少嗎?醫院也不是慈善機構,也有工資需要開、有設備需要維護、有葯需要買,一切都得靠錢來支撐。
最後協商無果,李長靖只好先把林佳拉起來,再對那兩個醫生承諾說:“錢這個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還請你們先幫忙準備好手術,錢一到就立馬開始。”
兩個醫生對李長靖的明事理十分感激,鄭重點頭道:“醫院裏剛好就有匹配的骨髓,這一點你們可以放心。不過患者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最遲三天,如果再不做手術,一切都是白搭。”
醫生走後,林佳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整個人失魂落魄,嘴裏只是喃喃着重複一句:“五十萬,五十……萬……”
李長靖低頭沉思着,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五年前,我20歲,剛讀大一,是學校里的校花。”
林佳彷彿哭幹了眼淚,眼睛直直看着窗外,痴痴說道:“那時候,有一個大三的學長瘋狂追求我,因為他是大業城的程家人,家裏不光有錢,長得也帥,我就答應了。當時同學們都說我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我還感到很開心來着。”
“可是等到我們真正在一起、並且我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他之後,才第二天,我就發現他原來腳踏三條船,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女朋友,我一氣之下找他理論,結果就是以分手收場。”
“第二年,朵朵出生了。”林佳抽泣道:“在生下來之前,家裏人強烈要求我打掉她,可我不願意,遇到一個渣男,是我的錯,但朵朵是無辜的,誰也無法剝奪她活下去的權利。”
“為此,家裏人跟我斷絕了關係,整整兩年沒跟我打過電話,最後我書也念不下去了,只能出來工作。”林佳木然說道:“這幾年來,我也試過去談戀愛,但每次都是剛開始交往,那些男人知道朵朵的病之後,都嚇得落荒而逃,年輕人嘛,哪有什麼存款,自己都不夠花,怎麼會傻到幫別人的孩子付醫藥費呢。”
李長靖歉意道:“都怪我,如果我早點注意到她的異常,就可以早些帶她來醫院了。”
林佳搖頭道:“你發現不了的,那孩子很耐得住疼。”
李長靖嘆了口氣,問道:“你臉上還疼嗎?”
林佳噗嗤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笑出了淚,“李長靖你真傻,明明自己沒錢,還要當熱心人。當然我也很感激你,謝謝你這一個月來幫我照顧朵朵,每天晚上她睡覺的時候,都凈說你好話呢,還說你炒菜巨好吃。”
李長靖默默聽着,只覺得胸口像被巨石壓住,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到最後,李長靖找了個借口去上廁所,出了醫院之後,連忙給劉青檀打電話,可是卻發現一直無法接通。
李長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手機問題,再跑到外面拿公用電話打,依舊是相同的結果。
李長靖不傻,知道這應該是劉青檀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的原因。
他不由得想起今天中午臨走前,霍輕柔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心裏總算恍然大悟,那女人早就將自己身邊人的底細打探清楚了,知道林朵朵患有白血病,如果自己要救她,就一定會找她借錢。
李長靖有種掉進圈套了的感覺,但偏偏又發不了火,畢竟林朵朵的病,不是霍輕柔造成的,更何況他現在還要找她借錢,更是覺得憋屈。
原來,人生在世,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
古人誠不欺我。
活了二十年,這是李長靖第一次覺得錢居然如此重要。
接下來的三天,李長靖一有空就給劉青檀打電話,可是都無法接通,他只好白天親自到萬和中心,想要當面找霍輕柔,然而一樓的門衛不知為何居然認識他,怎麼也不讓他上去,很顯然是霍輕柔交代過的結果。
李長靖一開始還有點耐心,但期間林佳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信息問他,有沒有結果,有沒有辦法?
李長靖不想她連唯一的希望都破滅,只好每次都回答:馬上就有辦法了,你老實呆在醫院,朵朵需要你。
可是回過頭來,電話打不通,萬和中心不能進,李長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聯繫霍輕柔。
這讓他心情大惡。
讓他主動低頭,他可以理解,但拿一個孩子的生命開玩笑,他怎麼也無法接受。
到了第三天,醫院已經下了最後通牒,林佳用微信給他發了一朵玫瑰花,打字道:回來吧,朵朵醒了,想見你最後一面。
李長靖如被當頭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上。
對那個羊角辮小屁孩,喜歡到了骨子裏的年輕人,重重呼吸着,淚流滿面,如同一條苟延殘喘的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