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中月

七、城中月

韓芷把韓松送回齊老夫人處。兩人走在空蕩蕩的迴廊上,仍能聽到張緘的笛聲隱隱在身後盤旋。韓芷在門外停下,韓松油然而生一股恐懼之情,不由把他的手拉緊了。

韓芷看她一眼,說道:“不必害怕。我一定帶你平安出城去。”

他原本就氣質蕭索,是一副江湖浪子的形貌,全然不像什麼名門之後。此時經歷了一天的廝殺,更是眼窩深陷,滿臉倦容,顯得十分落魄。但這寥寥數字說來,言中之意十分篤定。韓松聽了,竟覺得安心不少。她目送韓芷離去,走進屋中,才發現此時氣氛與昨日截然不同。

室內一片昏黑,只得彤嶺邊際一線餘暉照在床榻一角,血痕般暗紅。老夫人躺在陰影之中,雙眼緊閉,氣息乍有乍無。她臉上那溫和的柔光消失了,面色竟產生巨大的變化,一眼看去,幾乎只剩骨架。

阿雲坐在一邊,見她進來,胡亂擦拭了眼角,強笑道:“小娘子跑到哪裏去了,今日的葯還在留在爐子上。”

她起身去拿葯,沒走幾步,榻上突然發出一聲嗚咽,老夫人從被褥間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來。阿雲急忙坐回去,抓住老人的手。兩人推拉了一陣,老夫人似乎要把她甩開,再抓尋什麼,但半邊身子動彈不得,渾身抖動,動作卻十分微弱。急得她雙眼瞪圓,喉中荷荷作響。

阿雲一面把她扶住,一面用方言喃喃與她說話,語調凄然。老夫人搖頭不斷,但漸漸失了力道,不久便又閉上眼睛倒了下去,只從胸腔里一陣陣地吐氣。

阿雲把老夫人的手輕輕放回榻上,捉過被角蓋好。她轉過身來,面上滿是淚水,也不再強作歡顏,只匆匆奔出門去拿葯盞推給韓松。那葯拿來時卻已經涼了。韓松自己就着几上的幾塊面點喝完,也不敢再要茶水,把葯盞放在木幾邊上。

她原本睡在老夫人榻上,此時卻不敢再靠近,只和衣裹着落在地上的一團被褥。屋中點着一隻暗淡的燭火,阿雲瘦削的身子側坐在光影里。令她想起三姐的影子。韓鬆口中苦澀,心裏惶恐,只好反覆想着韓芷的話,倒也逐漸睡著了。

如此數日忽忽而過。城上再沒有聽到過鳴金出兵的聲音,攻守雙方都按兵不動。韓松不敢隨意出門去,但屋中氣氛也十分壓抑。老夫人身體每況愈下,白日整日昏睡,夜裏卻時不時驚醒叫嚷,都靠阿雲竭力安撫。齊梁來過一次,與老人講了幾句話,見她思緒混亂,言語不通,也就再不來了。

第三日深夜,韓松半夢半醒之間彷彿聽到哭聲,接着又是墜地的聲音和若有若無的急促腳步聲。她已經習慣了老夫人半夜的驚厥,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

只見一道冷白月光透過窗楹照進屋中,草藥的濃鬱氣味里隱隱有一股腥臭。老夫人側躺在榻上,一隻瘦骨伶仃的手臂直伸出被褥,被月色照得慘白。韓松望了望四周,不見阿雲。她盯着老夫人看了片刻,終究覺得不安,於是爬起來,學着阿雲的樣子,想為老人把被褥蓋好。

她走上前,輕輕抬起老人的手,覺得皮膚十分冰冷,與前日截然不同。再要為她把手臂收回到榻上,又覺得對方的力道十分頑固,彷彿與她互博似的,推之不動。她以為老夫人醒了,往她面上看去。只見冷月之下,老人面色青白,肌肉僵直,雙眼向上翻起,眼球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韓松後退一步,絆倒在地,她仍然抓着老人的手,把那屍體帶動了,也向前一動,像是要衝她撲來。她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嗚咽,扭頭向外跑去。

她原本不至於對屍體如此畏懼。但是死亡陰影連日纏繞,從空洞的樓宇間跑過,只覺冷風陣陣,暗影幢幢,台階在腳下吱呀作響,竟把她嚇得魂不附體。她來這城裏不過兩日的功夫,根本不知道該往何處找人,等回過神來,已經一口氣跑到了樓下大廳,想着要找韓芷,又不知道他住在何處,一時不知所措,呆立在走廊上。

奔下樓閣時,耳畔陣陣喧囂,覺得是鬼怪追在身後,只顧狂奔。此時屏息以待,卻覺出怪異:真真切切的呼喊聲正彷彿潮水一般,一陣陣從風中湧來。再往四周望去,只見軍府的高牆外,一方墨藍夜色的邊沿被暈染成橙紅,好像誰把這天幕給燒着了似的。

不遠處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火光搖曳,照亮了長廊上一重重門扉,映出拐角處一隊持刀的影子。

韓松頓時向後退去。她身後一扇門扉是開着的,地上丟滿木簡和紙箋,像是經過一番胡亂的搜索。一個立櫃背對着門口歪倒在地,裏面的雜物散落成堆。韓松一腳踩在兩隻細長的筆桿上,發出一聲脆響。她聽到外間腳步聲聲,不及多想,伏下身子,躲進柜子的陰影里。

那些沉重的腳步聽起來有五六人,在門口一頓,竟向屋內走來。韓松背靠着薄薄的櫃門,彷彿感到地面在微微晃動。火把燃燒的噼啪聲由遠及近,一片火光照亮了她的衣角,她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那火把照亮前方一側,兩個身着鎧甲的士兵正從櫃門邊走過。韓松竭力屏住呼吸,眼看那兩人要轉身離去,一隻大手忽然從側方伸來,一下按在她肩上。

只聽那人低聲說道:“是我。”

是韓芷!韓松心情激蕩,差點落下淚來。韓芷伸手給她,她癱坐在原地,片刻才爬起。韓芷輕拍她的頭髮,直接伸臂把她抱了起來。他身後跟着五人,都身上披甲,步履迅捷。一行人疾行到府邸門口,韓松才看見外面街道上已經是火光衝天。幾匹馬系在不遠處,焦躁地踢蹬前蹄。有兩個武士模樣的人身背着包裹,正解開韁繩,要把嘶叫的馬匹牽走。

韓松不及思索,幾人腳步不停,已經直衝到馬前,韓芷身側一名士卒拔刀而起,毫不留情地向那兩人劈去,正中一人胸腹,頓時血花飛濺。

韓松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看見白刃出鞘,一聲尖叫哽在喉間。那兩人並未還擊,大叫一聲,抱着傷處轉身就跑。韓芷一言不發,扯過韁繩,把韓松抱上馬背,自己翻身坐在其後。他一番動作毫無凝滯,彷彿從未有人打斷一般。幾人一踢馬腹,數騎頓時飛馳而去。

齊梁暫住的府邸本是彤嶺關都尉棄置的官衙,四面幽靜,少有人居。一旦轉過街角,城中情形便一目了然,只見道路兩側滿是燃燒的房屋,男女老幼驚慌奔走,更有不少平民裝束的屍體倒伏在路面上。有不少如先前一般武士模樣的人手持兵器,身背包裹,正在人群中橫衝直撞。韓松就算是再不明白局勢,也知道應該是城池失守。但兩方並未交兵,那些武士裝束看起來又並非張緘的部下。她不明白短短几日之中事情怎麼發展到這個地步,心中又驚又駭,在顛簸的馬背上竭力四顧。忽見一個青衣女子,披頭散髮地從道旁跑過,彷彿正是阿雲。她一把抓住韓芷衣袖,想要指給他看,那女子身形一閃而過,已經消失在喧嚷人流之中了。

韓芷並不理睬她,火光之下面色沉沉,只顧向前疾馳。韓松勉強辨認方向,發現他是往兩人來時的南門而去。她料想應該是張緘從北門突入了,所以韓芷要帶她從南門逃生。但越是向前越覺得不對:路面上血色流淌,倒伏的屍體中着甲者越來越多。當城南大門隱現的時候,她看見那梨木大門洞開,弔橋放在路面上。一位形貌並不出眾的黑袍將軍縱馬橫立在城門之下,身後烏壓壓的滿是背弓持戟的重甲騎兵。

張緘是從南門進來的?她猶自震驚,韓芷毫不停頓,已縱馬直衝着張緘陣前奔去。

馳至近處,才看見張緘面前還有十餘騎人馬,隱隱被城門內外的黑甲士兵所環繞。因為人數太少,竟不像是被包圍,只是被阻在了城門之前。為首之人甲上滿是血痕,手裏橫握一桿長槍,正是傅易。

傅易臉色蒼白,神情郁怒。他並沒有戴頭盔,頸側有一道狹長的血口,好像是從極近的位置擦過,看上去頗為嚇人。但看見韓芷馳至,眼中一亮,低聲道:“找到了?”

語中竟還有笑意。

韓芷點點頭,與他並肩勒馬,雙眼凜惕四顧,並不說話。

韓松聽到這裏,才恍惚有些真實感,坐在馬背上,茫然地想:是專門來找我的嗎?

韓芷幾人從城中來,張緘部眾並未阻攔。此時韓松望去,見這黑甲軍之中,領頭之人自是張緘,身後幾人並騎。其中一個是陣前見過的那姓程的文人,照例披着一領斗篷,面上含笑。而另一人身材高瘦,神色複雜,竟是齊梁。

另有幾人落在一步之面,彷彿也有些面熟。韓松看了片刻,忽見一人馬鞍之側掛着一個血淋淋的頭顱,面頰圓胖,雙目眥睜,正是那位傅易笑稱為“管賬出身”的唐望。

她再看到那幾人面上,便認出原來幾日前在議事堂門口見過,是齊東山招募來的那伙鄉間武士的頭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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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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