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餘波

三十六、餘波

傅易連着奔波幾日,休整一宿,第二日還能領兵去支援劉將軍。韓松是全然沒有這樣的本事。那日大雨之後她就頭腦麻木,身體沉重。傅易走後她心弦放下,頓時倒在榻上不能起來。

韓松覺得只是太累了。她暗忖自己怎麼如此脆弱不堪,心裏惱火。但身邊的朋友長輩似乎都很憂慮。殷昀抽空來看她,按了按她的脈,面上難得有些不安。韓松覺得好笑,喃喃說道:“先生見面時說‘孩童過於聰慧,恐怕不能久壽’,總不是當真的吧。”

殷昀打一下她的手,罵道:“小孩子亂說話。”

又嘲諷她道:“什麼‘過於聰慧’,江家的小兒子比你沒大幾歲,弈棋已經能擊敗他的老師,棋譜傳到我這裏。你這才到哪兒呢。”

韓松想指出是他自己說的話,但她太睏倦了,只說道:“那先生不要換走樂徵了。她看我年紀小,不敢信我,也不算什麼錯。”

殷昀教訓她道:“御下沒有法度,就會引發禍患,你之前那個使女已經是……”

他說了一半,看到韓松躺在席間眼巴巴地望他,嘆了一口氣,說道:“那好吧。”

*

她睡了三天,總算又好起來,照常去謝冰處讀書。但謝冰似乎也或多或少被她驚嚇,反思起教育策略。他與一些文員討論春汛的事務,見她想坐在一邊聽,反而命她出去。韓松想找殷昀問傅易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哪裏。她悶悶不樂地在官署庭院裏走動,攀到青石砌的園圃邊沿,伸手撥弄一株樹上新發的綠葉,忽有人在後面叫道:“小女郎,小女郎!”

韓松有些驚奇地回過頭去看。見幾尺之外站着那日謝冰密謀時叫來的兩位年輕武官。叫她的是身材高大,面相開朗的周持。季殳站在他後面,思量地觀察她。

周持看起來也有些不好意思,好聲好氣地說道:“你認得我們嗎?”

韓松道:“周隊長。季隊長。”

她站在景圃邊沿,稱呼兩位軍官,也不行禮,其實是很傲慢的樣子。但她自己沒覺得,對方也不在意。周持問道:“小女郎,你是誰家的孩子?”

韓松望他們一眼,說道:“傅。”

兩人反應很奇怪。周持大聲哀嘆,在自己掌心敲了一記。季殳笑一下,拍拍他的肩。

周持抱怨道:“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孩子!”

季殳道:“願賭服輸。”

他伸出手去。周持一臉懊喪地從腰間掛帶里掏出一柄鑲彩紋的匕首遞給他。

韓松奇道:“你們拿我賭錢嗎?”

周持當即道:“不是!”

韓松露出懷疑的表情。他馬上改口道:“你不要告訴你爹爹,我......季曲長送你好玩的東西。”

這禍水東引過於明顯了。韓松覺得有趣。她揚起眉毛,作出生氣的樣子,又去看季殳。季殳腳上踢了周持一下,臉上倒還從容自若,問道:“你會下棋嗎?”

韓松搖搖頭。季殳彷彿鬆了口氣。沒有棋盤,他也不在意。他就地坐下,折了一枝小樹枝,就着新鮮汁液在石板上劃出一副簡略的縱橫網格和圓方棋子,開始教她下法。韓松從景圃上跳下來看,學他一樣席地坐下了。他出幾個小題讓她解。韓松說對了前面幾個,新的一個難度陡增,她走了兩步,半晌也接不下去。

季殳看她聚精會神,笑道:“我教你下一步怎麼走,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麼樣?”

韓松道:“你問吧。”

季殳道:“你叫什麼?”

韓松道:“青霜。”

季殳給她一個提示,她想出了後面兩步,又頓住了。季殳問道:“你早上來做什麼?”

韓松道:“我找謝先生讀書。”

她又走一步,覺得似乎該從頭來看,一手支着下巴深思起來。這時候周持在一邊警告地拍一下季殳的胳膊。季殳不以為然地看他一眼,手裏劃了一棋子。問道:“你從哪裏到綿城?陸路還是水路?”

韓松道:“走陸路過來的。”

如是又走了幾步,季殳冷不丁問道:

“桃源來的那天晚上,是你去阻止謝先生的嗎?”

韓松隨口道:“是。”

“那薛都尉是誰殺的?”

此時周持尖銳地說道:“季無刃!”

韓松反應過來是在套她的話。她倒也沒料到有人會專門設計她,惱火地抬眸看他們。季殳似乎也有點難堪,但他唇邊含笑,眼中很興奮。韓松說道:“季曲長的字想必是長輩取的。”

季殳愣了一下,道:“是。”

韓松說道:“畢竟曲長做事,很是不遺餘力。”

她說完這話,也沒看兩人表情,繼續研究棋局。半晌季殳說道:“對不住小女郎,是在下欺你年幼,冒犯了。”

韓松道:“你別走。教我走完這個。”

季殳也沒拒絕,兩人又來回走了一陣。韓松逐漸摸到門徑,覺得着實很有意思。忽然遠處有隱約號角聲。周持拍一下季殳的肩,說道:“該走了。”

韓松不滿道:“等一等!”

季殳道:“我再給你一個題。你慢慢想。”

他於是又在石磚上潦草畫了一幅圖。兩人匆匆離去了。

這題果然很難,韓松便把隱約的不快忘卻了。她手裏拿小樹枝畫了幾個解法,坐在石磚上研究到日中。官署里人聲大作,她也渾然不覺。忽然有人走近把她從地上一把抱起。她落在對方懷裏才醒過神來,是傅易回來了。

*

韓松歡呼一聲去摟他。傅易面上帶笑,神色很放鬆,還換了一身常服,應該是得勝歸來。但見她袖子上粘着草葉細土,手裏還抓着樹枝,有些責怪地說道:“你一個人坐在地上是怎麼回事?”

韓松指着地面說道:“我在解這道題。”

這時候他後面跟着的一幫人走上前來。殷昀也在其中。他看見地上的圖案,揚起眉毛。韓松高興地說道:“先生幫我看看我想得對不對。”

傅易問殷昀:“你剛說讓她少做些耗神的事,怎麼拿這種題目刁難她?”

殷昀當即道:“不是我教的。”

他說完就看謝冰,這回謝冰果斷搖搖頭。

韓松反應過來,說道:“是路過的大哥哥教我的。”

傅易不悅道:“哪個?”

韓松瞥見周季兩人站在後面齜牙咧嘴。她也不答,拉着傅易說道:“你讓先生幫我看看有沒有做對嘛。”

傅易嘆口氣,掃了一眼她的草圖說道:“左邊的走下去可以,另外兩個大概不行。”

韓松不料他原來也擅長,喜道:“那你教教我吧!”

傅易道:“你就不能找些別的好玩的,比如......”他想了想,也作罷了,說道:“我明天帶你去騎馬,然後教你,好不好?”

韓松歡喜道:“好呀!”

她之前也沒想過這麼容易就能心滿意足,一時眉眼間都是笑意。傅易把她放下,叮囑道:“不要坐在這裏。”她也就乖乖往回走去。路過眾人,看見季殳側身向她抱了個拳,她也展顏一笑。倒是季殳一回頭正對上謝冰在看他,只好訕訕而笑。

*

但第二天傅易沒來找她。韓松等到下午,眼看要日落了,忍不住自己跑去找人。好在如今官署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傅易家的孩子,給她指到一間頗大的廳堂去,可能是曾經段府君的。傅易的幾名親衛在外間守着,互相對視片刻,放她進去了。

韓松走到廳里,看見書房中幾人對坐說話。是傅易,殷昀,還有一位卻是曾經在劉將軍府中見過的余校尉。當時他反駁殷昀提出的劉將軍有意自立的說法,頗有些戲劇性,韓松留着些印象。

但見他今日坐在那裏,臉色相當猶豫不安。好像在完成一個好大的任務。傅易坐在他面前,慢慢說道:“揚威將軍與我三千人馬,本來就是他的,你帶回去就是了。但他要綿城,我卻不能給他。”

余校尉聽了,面色更加不安,含混說道:“我並非這樣講......只是將軍是你舅父,一直扶助你,你如今聚集了自己的人馬,就與他一刀兩斷了嗎?這不是忘恩負義嗎?這樣天下人如何說你?”

傅易聽了一時默然,殷昀坐在一邊,此時說道:“若我們沒有出兵援助,恐怕將軍不止損失一半的人馬。這樣如果叫忘恩背信,難道何道士是坦蕩君子?”

余校尉顯然自己也覺無理,面色發紅。但他掙扎一番,又說道:“甘露教雖然大敗,也沒有掃盡。何道士還是跑走了。這樣的局勢,仲明應該與劉將軍齊心協力,一起蕩寇,才是利國利民之舉。何必要分裂,平白給人可趁之機......”

傅易止住他說道:“兄長是實誠人,難為你來做說客。我與你坦率說吧。雎陽事變之後,我一直勸說將軍平亂繳匪,他沒有一次聽從。他發兵長奕不讓我知道,我也發現了。我想做的事,將軍恐怕都不願意做。既然這樣,何必勉強?兄長帶兵回去,就說我在這裏,沒人能走水路襲擊樊山。如果將軍有需要,傳信給我,我也一定發兵來助。但我也有事想要做,就不回將軍帳下了。”

余校尉臉色變化一番。最後還是沒再說什麼。他又目視殷昀,似乎等待他說什麼。殷昀含笑不語。余校尉於是告辭。傅易起身送到門邊。韓松躲到一邊,看見他轉身時往她招一下手,才知道他看見她了。

她跟到案邊。傅易也沒責怪她又旁聽軍機事務,反倒伸出手來攬過她,讓她靠坐在懷裏。韓松仰望他面孔,看出他心情低落。她也不提學棋的事了,安靜依偎着他。

殷昀打破沉默說道:“你本該多等等再去長奕。長途勞頓,誰能指責你沒有趕上?到時劉將軍損失慘重,需要仰仗於你。連這點兵都不敢來要,何況來向你要城?“

傅易道:“何必如此。”

殷昀笑了一聲。他原本算是劉永的幕僚,劉永對他也十分信任,讓他教導兒子。但此時他說起劉永似乎是陌生人一般,又道:“劉宗源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他想把你排除在外,反被你搭救。已經暗自惱火。你要麼與他決裂,這點兵也不用還他,他受制於你,自然以禮相待。要麼你乖乖回去做他的附屬,他心裏感動,大約也能好好用你。如今你還給他兵,又不給城,是明告訴他你記得他的恩德,卻不信他。他反而要覺得你虧欠於他。這樣磕磕絆絆,只會增加隱患。”

傅易:“劉將軍空聚這些武力,進不能援救國家,退不能保衛鄉里。我不能讓他主事。”

殷昀:“那你何必還承諾要援助他?”

傅易說道:“我十五歲離開雎陽,都是靠舅父收留。”

他話說的簡略,但十分明確,是不想再解釋的意思。不料殷昀直白說道:“你覺得你光明磊落,劉將軍只覺得你狼心狗肺。未來遇到狹路相逢的時候,就是你死他活。”

連韓松也覺得他尖銳得惱人。傅易嘖了一聲,出言嘲諷道:“你指點別人的事那麼乾淨瀟洒,說斷就斷,臨到自己也未必如此吧?還是你殷潛光沒有一點親朋故友,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殷昀冷冷道:“大丈夫生在世間,有必為之事,哪有這麼多放不下的牽扯。”

但他說了這一句,面色難看,彷彿也有些被刺痛。他吐出一口氣,慢慢說道:“眼下局勢與之前不同,你既然不受劉宗源控制,就該爭取主動。時機轉瞬即逝,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傅易道:“哦?”

殷昀道:“收編甘露教的殘兵,能有萬餘人馬,加上綿城舟船,武力可以輻射郁州三郡,還能牽制樊山。你若是現在向許謇投誠,想必能混個本朝最年輕的郡守。”

傅易面無表情道:“好好說話。”

殷昀道:“但這點勢力去投靠別人算是籌碼,拿來自立卻不算什麼。我與你說過了,中原眼看要成為大殺場。你在郁州立足,那必然要先對付劉將軍。”

傅易道:“你——”

殷昀沒等他說完,說道:“不管是戰是和,還是聯盟,都需要早下決斷,拿出一個方略來。你如今確實也拿不下樊山,與他互為依仗也是可行之策。只是未來要受許多牽制。”

他似乎準備了長篇大論,還想進一步解釋,傅易伸手止住了他。他沉默片刻,問道:“如果我想去司州勤王呢?”

殷昀勃然怒道:“你做夢去吧!”

他拂袖站起來,把待客的几案也帶到一邊。他在書房中大步來回走動,衣袖飄搖,像一隻倨傲不滿的凶禽,最終猛然轉身,罵道:“不知什麼霉運,居然給我撞上了你!”

韓松還是頭一次見殷昀這樣怒形於色,心中感慨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傅易倒心平氣和,還把韓松抱在懷裏,說道:“你這一番謀划,都是估算着中原要陷入混戰,我們唯有據地自守,殺出重圍。眼下確實地方分裂,各地都有豪強起兵,但一是應對甘露教作亂,二是反抗許謇的征討。哪裏見到州郡開始互相吞噬了?他這樣號令天下,也不過是仗着兩支大軍挾持了朝廷的名義。只要我們能拿回雎陽,剷除許謇,讓政令通達,亂局未必不能平息下來。”

殷昀尖刻道:“只要大家都投降許謇,亂局也能平息下來!”

傅易無奈道:“潛光。”

殷昀冷靜片刻,想了想,又怒道:“什麼叫沒見州郡互相吞噬,嚴升雲才來偷襲,你忘了嗎?”

傅易道:“如果不是泮溪的謀划,桃源王也沒膽子過來。”

殷昀看起來還打算罵他。傅易打斷他說道:“你說的是,劉將軍與桃源王都居心不良。但你也說了,像我們這點兵力,表面上可以往來一州,要與人爭奪地盤,就過於危險。此刻天下州郡,難道不都是這樣的處境嗎?劉將軍有一軍的兵力,幾個月來逡巡不前,這是因為他知道人心形勢,都沒有到他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如今許謇守在雎陽,他的得力大將在景州鎮壓不服,兵力分散了。我們此時去往司州,與城中忠義之士聯絡,未必沒有擊敗他整理局勢的機會。要是再拖一年半載,要麼許謇勢強無人能擋,要麼州郡間強弱已分,開始動兵廝殺。那時才是國家傾覆,無可救藥。你說時機轉瞬即逝,這才是無法重來的時機!”

殷昀立在原地看他半晌,彷彿傅易確實切中要害,令他無言以對。然後他冷笑一聲說道:“你傅氏一門孤臣孽子,這成朝天下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傅易這下詫異看他,也怒道:“七國混戰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殷昀漠然轉過臉去。兩人都沉默一陣。傅易加重語氣說道:“我們除了一座孤城,四面沒有依仗,暴露在司州南下的路口上,想佔據一方哪有這麼好玩。我看你是縱橫家求戰心切。”

殷昀頓時又惱了,說道:“你給我清醒一點,到底是誰求戰心切!”

他咄咄逼人地說道:“第一,你說的不錯,雎陽局勢未必不能挽救。第二,你想得太美了,這能挽救朝廷的人怎麼也輪不上你!想要擊敗許謇,要有善戰的大軍可以調配,要有牢固的根基足以退守,還要能有世人認可的威望,才不會被看作下一個拿武力挾持寶璽的人。劉宗源你看到了。連守義在西,俞宗伯在海濱,彭雙木在江東。這些都是先帝親封的大將,累世功勛,實力強大,孚天下之望。他們都待時不動,你傅仲明算什麼人,怎麼非要你來做?”

傅易平靜說道:“既然沒有人來做,我為什麼不可以?”

殷昀道:“你可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他原本是面含怒氣。說完這一句,似乎覺得什麼事滑稽,自顧自低笑起來。傅易困惑地看他。殷昀說道:“我想起十年前上巳節,先帝在京郊給勛貴子弟賞賜金花,他可曾想到面前哪一個是非要挽救他基業的人?”

傅易莫名其妙,道:“你說鴻光十一年?那時我沒去。”

殷昀仰面哈哈大笑。他如今不在劉將軍營中,流露出更多性情,疏狂怪誕得很。傅易也不奇怪,不耐煩地說道:“所以呢?”

殷昀轉回身來,一掃怒容,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城在手裏還沒拿穩呢。你就算想去司州,現在也動不了。好歹等到麥收吧。”

他一副不打算合作的樣子。傅易有些惱怒,他正要說話。忽然有人在外敲一下門,說道:“將軍。”

傅易應一聲。韓松有些驚奇,不知道原來綿城裏現在這樣稱呼傅易。一衛士領一文員進來道:“謝長史派人稟報,有西面使節送信來。”

傅易與殷昀同時道:“西面?”

那文員滿臉喜色,語無倫次,說道:“正是,是小連將軍的使節!連相終於出山,要聚集中原群雄,討賊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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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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