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衣楚楚

二十七、衣楚楚

韓松夢見自己是一隻鳥,圍繞着一座燃燒的城池上下翻飛。那城中困着一個騎白馬的年輕將軍,面色決然,看起來像是傅易,又有些不同。韓松想要幫着滅火,卻無處取水,她在空中舉目四顧,見有一片茫茫的大海,便向那裏飛去。她鑽進沉重的海水裏,鹹水浸透了渾身的羽毛,可一出水便紛紛灑落了。她又用鳥喙取水,好不容易飛回到火中,水沒有落下就烤乾了。她急得鳴叫起來,聲音像被燒壞了似的又低又啞。這時候有人在背後說道:“聽說帝京的鳥與眾不同……”她心中彷彿有救難的方法一閃而過,還沒有追上那念頭,就醒來了。

室內昏暗,她擁被坐了一會兒,隱約感覺時辰與平日大不一樣。爬起來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紗帷,看見窗外日光西斜,已經是下午了。

採薇聽到動靜進來,說道:“小娘子不要赤腳走路。”一邊跑過來遞襪子,又匆忙去拿外衫。

韓松見她手忙腳亂,便自己走回榻上,問道:“怎麼沒人叫我上課?”

採薇道:“今日整座宅子都封住啦,說是在查什麼歹人。學苑已着人來說不用去了。”

她言罷看一眼韓松,彷彿有些緊張。韓松道:“是我的不是,昨夜應該聽你的話。”

採薇頓時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來。她端來一應用具,等韓松自己洗漱一番,又來為她梳頭。她知道韓松不喜人觸碰,動作放得很輕,又逗她說話,道:“小娘子昨日說與義父去看戲,看了什麼?”

韓松聞言果然笑了笑,道:“許多人扮作鬼神的樣子。”

採薇說道:“有什麼有趣的嗎?“

韓松說道:“有一位扮作冥君。”

她停了一下,不知如何描述那位冥君的演出。採薇已輕輕“啊”一聲。韓松問道:“你見過?”

採薇道:“是。那是曲竹先生,在本地很有名氣,要花許多禮錢才能請到的。”

韓松想問是哪兩個字。一位使女在屋外輕叩兩聲,說道:“西苑的殷先生令人過來傳話。”

採薇見韓松點點頭,揚聲道:“請說吧。”

有一名童子的聲音,隔着兩重門扉,遠遠說道:“先生說接下來幾日恐怕不能上課,有一些課業着小人帶過來。”

韓松應了一聲。採薇去門外取進來,是另一本細竹簡。韓松拿到手裏,不再說話,在被褥上展開便默讀起來。採薇在一邊拿着梳子,見狀不敢打斷。倒是姜氏走了進來,嗔怪道:“平日也不見這麼愛念書。把衣裳穿好,岑家女郎想要見你。”

韓松凝神在文字裏,片刻才回過神來,問道:“見我?”

姜氏說道:“岑女郎聽說是幾位小公子救了她,只是另外兩位公子都在禁足。”

她雖然和顏悅色,語氣里隱約有點責備的意思。韓松自覺理虧,乖乖起身穿衣。姜氏看着她吃了幾塊糕點,替她系好罩衣,領她出門往待客的院落走去。採薇欲跟在後面,韓松說道:“你不要去了,替我把先前的功課都找出來,我想從頭再看看。”

她跟着姜氏穿過幾重回廊,進入一間待客的小院。那位昨夜見過的岑女郎依靠在窗前一張短榻上看雪。她是位窈窕美人,縱使此時雙眼紅腫,面色蒼白,也自有一種哀婉的風情。韓松不由多看她一會兒。岑女郎先輕聲與姜氏說話。她黑髮披散,身着麻布白衣,膝前放着一隻小竹筐,裏面放着針線布料,還有一小堆手工攢成的白花。

見到此景,韓松忽然想起,作為韓家僅存的後輩之一,她從未給自己名義上的親人們戴過孝。而到綿山以後她隱瞞身份,也從來沒有人提醒她。

她自己並不在意這些傳統,但韓柳和韓芷若知道了,一定會傷心吧?韓松感到愧疚不安。她發一陣呆,岑女郎已經與姜氏說完了話。姜氏退了出去,岑女郎轉過來,聲音如溪流般溫柔,問道:“小妹妹怎麼稱呼?”

韓松說道:“青霜。”

岑女郎道:“真是好聽。”

她倒是獨一個這麼誇的,韓松打起精神,問道:“姐姐叫什麼呢?”

岑女郎輕聲道:“楚。”

韓松正好在學《詩》,便道:“是‘衣裳楚楚’的楚嗎?”

這是一首古代貴族感慨生命短暫,抒發憂思之情的詩,楚在其中是妍麗的意思。岑楚聞言一笑,說道:“恐怕是‘楚楚者茨’的楚。”

這一句詩中,楚字卻是荊棘的意思。韓松面露茫然。岑楚道:“我幼弟單名稷字。‘言抽其棘,我藝黍稷’。先整理了雜草,才能培育優良。父親想必是這個意思吧。”

聽她此語,彷彿是對岑錦有怨懟之情,但她話音未落,眼圈又紅了,落下淚來。韓松對她很有一點物傷其類的心情,默默握住她的手。

岑楚哭了一會兒,除了要謝她,也沒有多說什麼。韓松沒坐多久,允諾再來看她,便告辭出門。她心中有事,出門后才發覺手中不知何時拿了一枝岑楚做的白花。

姜氏已經不在那裏。廊下等候的侍女要找人送她回去,韓松說道:“我與姜姑姑說了自己回去。”言罷原路往回走了一段,待轉角那侍女不見了,她便調頭向西苑走去。

殷昀院落外一如既往地冷清,雪地上有一些足印,已經被新雪遮掩了小半。韓松踮起腳叩響門環,來應門的正是早起來傳話的書童。這書童與不棄差不多年紀,看見是她,面露迷茫,說道:“先生今日不上課。”

韓松說道:“是有件事想要請教先生。”

書童道:“然而......”

韓松道:“若不是要緊事,我便不來打擾了。求師兄幫我問一問先生。”

書童局促道:“怎麼算得上小公子的師兄!”於是進門去了。她在門外等了不久,聽見屋裏隱約有人嘆了口氣,說道:“那讓她進來吧。”

韓松進了書房,先看到長案上鋪滿了圖形紙張。殷昀鬆散地束了發,身穿一件寬大的灰袍子,持筆對着一張很大的地圖。傅易竟也在,卻是身披甲胄,眉間有肅殺之意,彷彿剛從城外進來。此時一手撐在案邊,回頭看她。

殷昀聽她進來,頭也不抬地揶揄道:“我說什麼來着,你不罰她,她還要到處亂跑。”

韓松原本鎮定自若,邊走邊觀察屋裏有沒有其他僕役。見是傅易沉着臉看她,猛然氣短,在案前坐好,囁嚅道:“義父。”

傅易問道:“你昨晚為什麼在外面?”

韓松當即把不棄出賣了,道:“是不棄等着我,要帶我去玩。”

傅易面色不善,又問道:“玩夠了嗎?”

韓松道:“......是。”

傅易道:“那現在又跑出來做什麼?”

他語調嚴厲,韓松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垂頭盯着衣袖。傅易更加生氣,一眼掃見她手裏握着的白花,問道:“這又是什麼?”

韓松抬手捧給他看,道:“岑家姐姐給我的。”

她沒有解釋,傅易倒也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嘆口氣,語氣放緩了,說道:“若真想留着就收好,不要拿着到處跑。”

殷昀見他沒說幾句又軟和起來,不由嗤笑。他拿筆桿敲了一下面前的杯盞,道:“好了,小丫頭,你來‘請教’什麼?”

韓松一路上很是組織了一番語言,都被傅易幾句話攪亂了,脫口說道:“刺殺岑州牧的是甘露教嗎?”

兩個成人不料她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都變了臉色。傅易先面露震驚,接着轉為惱火,說道:“這不是你——”

他沒說完,殷昀長袖一揚,伸手在他面前打斷了他。傅易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開,卻也沒有繼續斥責。韓鬆緊張地看着他們,見殷昀饒有興趣地抬頭問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韓松說道:“我猜的。”她知道殷昀最不耐煩話說半句,緊跟着解釋道:“我昨夜和不棄在窗邊看,那些刺客都是扮作府里的僕人進來的。我與義父往北走時,正好遇見一隊甘露教的人扮作張將軍的隊伍。我看他們彷彿喜歡喬裝改扮。”

她說得有些天真,殷昀未置可否,又道:“你是來請教這件事?”

韓松遲疑了。她原本想問殷昀另一件事,但是傅易在一邊旁觀,她有些不確定起來。殷昀看出她欲言又止,蹙眉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韓松輕輕吸了一口氣,說道:“既然他們都是扮作下人混進來的,大約早就有計劃。我的使女是月初進府中的。她性子膽小,從來沒有越過我說話。但是昨夜我要出門,她幾次攔住我。我回想起來,覺得她可能知道有事要發生。”

她說完,傅易和殷昀都沒有說話。韓松覺得自己在告發一位朋友,羞愧混合著負疚沿着臉頰上升,一時不敢看傅易。她又說道:“她勸阻我是為了救我,我不想揭發她。但是如果與刺客有關,又是一件大事。先生說我優柔寡斷,容易延誤時機。我不知如何決斷,所以來問先生。”

殷昀端詳她片刻,忽然對傅易道:“你說這孩子是你在丹岩道上撿的?”

又扭頭對韓松道:“這也不算奇怪的舉動,為什麼你會懷疑她?”

韓松面露茫然:“因為她平時.....”

殷昀道:“我不是說你說的不對。但是尋常成人也很少懷疑自己身邊親近的人......”

韓松眼前忽然閃過齊梁的面孔,血光乍現。傅易出聲打斷道:“好了。”他直起身走近,很粗魯地揉了揉韓松的頭髮,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韓松道:“等等,但是我想問......”

傅易道:“你不想揭發你的使女,不是嗎?那你照常回去就是,我知道了。”

韓松懷疑地回頭望殷昀一眼,傅易揚眉道:“你殷先生聽我的。”

殷昀哼了一聲,指尖在几案上敲打幾次,把筆又撿起來,嘴裏說道:“既然你不擔心......我會讓人看着的,興許有用呢。”

韓松舒了一口氣,露出一點笑臉來。傅易把她領到院落外面,她說道:“我自己能回去。”

傅易道:“你......”

他猶豫片刻,單膝蹲下與她對視,眉頭緊鎖,看起來十分困擾。韓松看他欲言又止,問道:“我可以學騎馬嗎?”

傅易一愣,竟顯得有些茫然,問道:“什麼?”

韓松道:“不棄他們午後一塊兒學騎射,我也想和他們一起學。”

傅易表情變了幾回,終於笑了起來,說道:“只怕沒有能教你的老師,我回頭問問老瞿。”

韓松展顏笑道:“好!”

她覺得與傅易說謝字反而生疏了,於是伸手在他頸上摟了一下。傅易身上穿一層細鎧,她同時感覺到金屬的冰寒和人類的暖意。傅易伸手輕拍她的肩。她有種落淚的衝動,但是及時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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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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