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嚴重明

二十、嚴重明

韓松醒來被傅易丟在陌生的地方,心裏一直不安,頗有些怨氣。但此時見到他站在面前安然無恙,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叫了一聲:“傅將軍!”

傅易聽了卻不好意思,說道:“路上沒有與你解釋,將軍是一軍統帥的意思,我遠遠稱不上。”

韓松蠻不在乎,說道:“世上有很多一軍統帥,卻都沒有救過我呀。”她看傅易確實有些尷尬,問道:“那稱呼什麼呢?”

傅易說道:“等會兒再說。”

他示意韓松坐下,看了她半晌,才說道:“關於韓公的消息是真的。”

韓松心裏一沉,她倒也沒抱有多少事情翻轉的希望,問道:“那我父親他們……”

傅易說道:“關於韓氏的消息也是真的。許謇稱韓氏密謀叛逆,恐怕在你們到達梁城之前,韓太傅已在宮中遇害了。你大伯父在慶州就職,未在城中,是以許謇遮掩此事,又太傅的名義發送消息……”

韓松固然知道政治鬥爭至死方休,還是難以置信,忍不住說道:“為什麼?”

傅易謹慎看了看她,說道:“有一個說法是,韓太傅自知將死,已命家人暗中送走先重明太子遺詔,用以召集天下忠義之師。”

韓松茫然道:“太子遺詔?”

傅易解釋道:“是說你祖父有一封先太子以新君身份所寫的詔書。先帝崩逝后,滿朝都懷疑其中有內情,但無人敢言。重明太子在朝會時直斥許謇弒君,言要將真相昭告天下,當晚便被鴆殺。太子性情寬厚,又曾是許謇的學生,如此玉石俱焚,手上必有憑證。”

短短几句話間,韓松對本朝爭鬥的恐懼肅然而生。她發一會兒呆,問道:“既然他都殺了太子,又何需遺書為證?”

她自己說完,也覺得明知故問。傅易笑了笑,說道:“若真有這樣一封遺書,再搖擺的州郡也不能視而不見,許謇必要追查不休……你姐姐提過這樣的事嗎?”

就算真有此事,也不會告訴韓松,他只是問問而已。韓松果然搖頭,說道:“三姐說帶我去外祖家,路上見到小叔,他們也沒有提其餘的事情。小叔當時問姐姐,他說北方局勢危如累卵……”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韓芷溫和的聲音越過幾番生死,清晰如昨日,響起她的耳畔:

——北方局勢危如累卵,雎陽貴胄紛紛南下……女郎何故自南向北去?

女郎何故向北去?如果她是帶幼妹出雎陽逃難,為什麼又折返?如果原意就是向北,又從哪裏到了景州?她對韓松說要去外祖家,韓芷卻以為她是去尋找未婚夫。若韓柳是知道韓氏已經傾覆在即,前去投奔,也有其道理。但梁城明明是衝突前線,而且軍心渙散,岌岌可危,唯靠齊東山個人的名譽支撐……

三姐急着趕路,卻被風雪所阻,她有書信要在當晚寄送到梁城,好像她希望能趕在張緘之前一樣......

齊梁背叛了她,不但殺人滅口,還派人連夜疾行幾十里奪取她的行囊,銷毀行跡,他們在找什麼?

人們都說張緘此來之速出人意料,說是三日之內,他第二天便到了。在城上看時,雪嶺上滿是騎兵……

——“光是自己寧折不彎倒也罷了,卻還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若論是誰害死我祖父,便是韓郁州也要排在我齊士衡的前面!”

齊梁憤怒的面孔清晰地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他面目扭曲,張口欲言,然後頸上忽然裂開,血,韓芷,大量的血......

韓松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淹溺般的恐懼感再次襲來,令她渾身麻木。傅易看她面色發白,呼吸又淺又快,問道:“怎麼了?”俯身查看她。

韓松竭力控制呼吸,目光都渙散了,模糊間感覺對方靠近伸出手來。她後知後覺地一驚,想要躲避。傅易的手掌卻已經落在她肩上,溫暖沉重,如一個穩定的支撐。她沒有害怕,反而不自覺地放鬆了一點,彷彿身心都緩和下來。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了傅易關切的面孔,他十分年輕,二十齣頭的年紀,鼻樑高挺,雙眼清澈有神,頸側有半道猙獰的血痂,是梁城城破那一天留下的。

韓松心裏一陣酸楚,又慶幸,又悲傷,排山倒海的巨大孤寂從四面傾軋而來,只有片刻喘息之機。她向前撲到傅易懷裏,伸手攬住他的脖頸。

傅易遲疑了一下,也伸手把她環住,輕輕拍打她顫抖的脊背。

過了好一會兒,韓松才平靜下來。她忽然感情爆發,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推開傅易,坐回原處。傅易也沒有再提遺詔的事情,說道:“還有個問題應當問問你.....你願意做不棄的妹妹嗎?”

傅易的意思是讓劉氏收養她避禍,她說道:“這……劉將軍能答應嗎?”

傅易道:“如果你願意,我便去與舅父商量。”

如果這事很容易商量,也就不用先問她。韓松說道:“將軍提過,劉將軍並不支持我祖父,何必為難沒有交情的人?”

傅易說道:“我就說你是荒村裡撿來的。”

韓松笑道:“那怎麼行!將軍還要這門親戚嗎?”

傅易似乎也很有些糾結,把案邊捲軸推到一邊,惱道:“你一個小女孩,就算真有隱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韓松連連搖頭。她雖然降臨在這個軀殼沒有多久,可經過一路坎坷,對韓氏感情很深,想到要為保全自身謊稱與之並無聯繫,心裏十分抗拒。

她知道傅易頂了好大的干係,便不提此節,反笑道:“我才不要姓劉。”

傅易張口欲言,似乎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也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彷彿下定決心,問道:“那你願意姓傅嗎?”

韓松早在梁城便知道傅易的父親是張緘一黨的,聞言不由愣住了:“劉將軍都不同意,傅侯能同意嗎?”

傅易說道:“不需他同意。”

他語調相當冷漠,韓松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傅侯爺有些同情,心道就算是關係再差,也沒有給爹撿個女兒卻不讓人知道的道理。想到這裏,她反應過來,奇道:“將軍是要自己認我做女兒嗎?”

她看着傅易年輕的面孔,一時深為感動,又有些好笑,說道:“我不要。”

傅易卻很嚴肅,一條條說道:“那盧臨川有一點說得不錯,我受人重託,若為你考慮,應當渡江把你送去湧泉。但我力不足逮,使你留在這裏沒有依靠。如今局勢混亂,分不清可信之人,把你託付給不知情的人家,又怕給人惹禍。若說是我家的孩子,我便能安心把你放在劉家。有變故時,也能帶你一起走。我就說是路上撿到你家破人亡,認你做義女。民間常有這樣的事,並不需要什麼憑證。至於我家,我與張公默對着干,雎陽城裏已經知道。傅侯何等人也,若此事於他不利,早已與我恩斷義絕十次,不用管他。”

韓松聽他這麼說他親爹,哭笑不得,只聽他又認真說道:“我知你不願拋棄韓氏。你我都知這是權宜之計,只是說與人聽的。你心中知道自己姓韓,一旦你叔父來接你,或你祖父得以正名,便改回來。”

他想得這麼誠摯,韓松一堆話梗在喉間,全說不出來,半晌道:“將軍沒有娶妻吧?以後要說親,人家姑娘聽說你有個這麼大的孩子,豈不是很不方便?”

傅易奇道:“有什麼不便?”

韓松深覺觸及封建思維鴻溝,一時無話可說。傅易見她沉默,問道:“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韓松搖搖頭,想要謝他,最終只說道:“我只是想,將軍可真不是迂腐的人。”

傅易笑了一下,說道:“夷陵侯府是天下第一等不守規矩的地方,我自己未必願意姓傅,怎麼能拘着你?”

他解決了一樁煩心事,這話果然說得格外放肆,韓松沒有問。傅易也只是自嘲而已,並沒有下文。

他起身要走,彷彿想起了什麼,又折轉回來。韓松等他說話,卻見他突兀地靠近過來,再次伸手放在她肩上。

韓松莫名其妙地與傅易對視了片刻,餘光看見兩個捧着節慶衣裝的使女從廊外走過,頓時明悟,應該是傅易聽了姜氏的話,看她確實精神不佳,想驗證她是不是真的被人一碰就跳起來。

然而韓松確實並不怕他,想來是逃難時一路被他保護,潛意識裏並不把他當作威脅。她本也不想和傅易討論心理問題,故意不滿地說道:“將軍是聽了姜姑姑的話,以為我是草里的兔子嗎?我只是初來時有些緊張,現下已經好了。”

傅易有些尷尬,收回手說道:“她不是那麼說。”

忽然又正色說道:“你叫我什麼?”

韓松與他討論時沒想到這一節,聞言愣住了。但看他神色十分嚴肅,她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吐出“義父”兩個字,心裏出奇窘迫,耳朵都紅了。

傅易卻大笑起來,顯然覺得十分有趣。又說道:“看圖有什麼不明白的,便來找我。也可以帶不棄過來。”

他出門時臉上尤帶笑意。韓松看他洒然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竟看他頗為得意。她發一陣呆,隱約感到大概是替韓芷輸了好大一籌,又想到如此一來自己要管不棄叫表叔,頓時哀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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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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