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辛川驛

一、辛川驛

陳松醒來時,感覺喉嚨腫痛,頭更是疼得厲害。她勉強睜開眼睛,面前昏黑一片,只能看見身邊幾個模糊的人影。她似乎躺在一個狹小的車廂里,在不平的道路上行駛。車身劇烈顛簸着,她的後腦一陣陣地撞在什麼柔軟的東西上。

我還活着?

她想開口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想要擺手,胳膊卻抬不起來。身邊的人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的動靜,只是低聲地互相說話。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

不會是在事故里傷成了高位截癱吧?

陳松心裏一陣害怕。她全力移動着肢體。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隱約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腳。她聚集力氣,猛地坐了起來。

她這一起身,首先撞上了什麼東西,把前額撞得生疼。身邊兩人都是一驚,一人驚呼道:

“她醒了!”

“不要嚇着她,”身側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低聲說,“讓我來。”

這個人又轉向她,柔聲道:“小七,還記得三姐嗎?”

陳松驚得呆住了。她身邊有兩個女人,都穿着交領系帶的深色長裙,跪坐在軟墊上。正對她說話的是那位年輕女人。陳松坐在另一個年長些的女人懷裏,之前她起身時,正是前額撞在了對方的下巴上。

坐在那人懷裏?

陳松猛地往一旁跳去。那年長女人伸手拉她。陳松條件反射地一掙,用力打在她的手背上,發出清脆的一響。三姐給了那人一個眼色,她把陳松放開了。陳松落到地上,向後倒退,後背靠上了震動的木板。她心臟砰砰直跳,全身汗毛直豎,瞪大眼睛看着周圍。

她果然身在一個車廂里。但不是什麼救護車,而是一輛狹窄的木質馬車。車窗被罩住了,只有一線昏暗的天光從前方的垂簾外透進來。隔着那帘子,還能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彷彿是駕車的人。

兩個女人跪坐在原地,卻都比陳松站着要高。陳松感到腦後發涼,她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只見自己層層疊疊裹着好幾層衣衫,把身體外形都遮得看不見了。寬大的袖口裏伸出半截細白的小手,明顯屬於一個學齡前的小孩。

那自稱三姐的女人語調更柔和了,又說道:“你生了大病,連人都不認得了。爹爹有事忙,顧不上咱們,阿姐帶你到外家去。”

她雖然語調低緩,但聲音清朗,長相也十分英氣,靈動雙眼上一副犀利的劍眉。陳松隱約感到她面相親切。她心中一陣陣茫然。只見三姐從衣袖裏掏出一個掛墜,遞給陳松看。那是一個亮晶晶的玉墜子,是墨綠色的,雕成幾瓣細長的柳葉。

“你乖乖地和英媽媽坐在一起,這個給你玩,好不好?”

陳松冷靜下來,一時覺得哭笑不得。她遲疑片刻,伸手把掛墜接住了。旁邊的英媽媽見狀,鬆了一口氣,伸手把她抱在膝蓋上,掛墜系在頸間。又給她加蓋上一件深色外袍,把她從雙腳捂到了下巴。

陳松任她擺佈,腦子裏許多念頭紛至迭來,亂做一團。她看過一些小說故事,知道大約是這個叫小七的女孩已經在病中死去,被自己轉世的靈魂取代了。她生前經歷了自己航班墜落的全部過程,已經知道自己在事故中難以倖免,倒沒有特別悲傷。但是此刻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還是恍如夢幻,難以置信。尤其是看眼前人的服飾動作,恐怕距自己生活的世界相隔至少有一千年。

只聽三姐繼續說道:“你前幾日燒得厲害,傷了咽喉,暫且不要說話。若要什麼,就指給英媽媽看。”

又對英媽媽道:“趁現在七妹妹醒着,給她喝一次藥茶。”

這做姐姐的真是十分溫柔耐心。陳松上一世沒有姐妹,聽她絮絮安排,心裏竟安定一些。抱着她的英媽媽騰出手來,從行囊里取出一個小瓮,倒出大半盞紅褐色的液體,在車輛的顛簸中小心湊到她唇邊。

這液體帶着清香,提醒了她喉嚨里撕扯般的疼痛。陳松張口要喝,忽然又感到疑慮,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她抬起頭,發現英媽媽神色緊張。而三姐把茶盞湊到唇邊,自己啜飲一口,對她眨眨眼睛。

“阿姐替你嘗過了,不苦。”

看來這孩子十分難哄。陳松有些窘迫。三姐把茶盞再次湊到她唇邊。她順從地喝下。茶水確實並不好喝,草藥氣味濃郁,流過灼痛的聲道,激起一陣陣酸脹。她不由皺起眉頭。三姐一笑,正要說話。此時有人在車廂外低聲喚道:“三娘子。”

三姐問道:“何事?”

出聲的是簾外駕車的車夫,說道:“前方有一處驛舍,看起來還有燈火,錯過怕是找不到了。小人與張王兩位護衛商量,今日不如在此處歇息。”

三姐揚眉道:“早先不是說過,今日能到梁城嗎?”

她雖然對妹妹柔聲細語,但在家中似乎頗為嚴厲,不好糊弄。那車夫答話十分小心,仔細地解釋道:“今日風雪交加,道路泥濘。天色黑得早,馬匹也疲乏了。此時已過了日中了,距梁城尚有三十里。若要趁雪趕路,天黑了仍不到,怕有危險。”

三姐沉吟片刻,似乎不好決斷。只聽又一個男聲從旁說道:“女郎君,何九所言不差。即便是到了,城門也已關上。”

陳松悄悄觀察,見三姐猶豫不決,臉上頗有一些憂色。她說帶妹妹去外祖家,竟然是什麼禁不起耽擱的大事嗎?難道是這小女孩病得快要死了,需要儘早救治?

她這麼一想,心裏不由叫苦:遭劫換了個身體,只換來更加緩慢的病死,未免有些好笑吧?但是她舒展舒展手腳,又覺得除了咽喉腫痛之外,沒有什麼大毛病。

此時聽到三姐說道:“既然如此,就歇在這裏。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天亮便出發。”

她話音剛落,轆轆的車輪滾動聲便慢慢地放緩。陳松聽到外間隱約傳來交談的聲音,不久之後,車輛停下了。英媽媽把陳松抱起來,又加蓋了幾層衣袍,不但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幾乎把她整個腦袋都罩在了衣服里。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幾人下車落地的吱呀聲。風雪聲瞬間變得響亮粗獷了,看來天氣確實十分糟糕。

她伸手撥開一點遮住臉的衣料,雪白的天光與冷氣同時襲來,嗆得她一個激靈。在紛飛的雪花里,她看見面前一座木質大門,門前掛着一個木匾,寫着幾個漢字,字體出奇地古拙。陳松一瞥之下,只認出其中一個是個“川”字。

英媽媽發現了她揭開衣服,立即伸手按了回去。陳松眼前頓時又是一片昏暗。她聽到三姐在與人說話,但是混雜在風雪裏,只隱約聽到“韓”“梁”之類的詞句。英媽媽抱着她向前走去,突然,大約是走進了室內,風雪聲消失了,清晰地聽到了三姐與旁人的對話。

“女郎君,不是小人與你為難。”有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說道,“只是我辛川郵驛之設,原本是為了保障軍政文書通傳。如今的情況,女郎也看見了。沿途驛舍,十亭荒廢了七亭。方圓百里,找不到一匹快馬。小人勉強維持,只剩這兩匹驛馬。蕪縣離辛川有九十里,傳到我處,已是馬力極限了。萬一有大事,消息豈不是斷在我這裏!韓女郎有宮中令牌,但終究不過是家事。若要吃住,小人傾力招待,但這馬匹是萬萬是不能借與你的。”

三姐冷然道:“張緘大軍將至,全天下都知道,還能有什麼大事。即便是到了,也是自北向南而來。你辛川在梁城南門,能通傳什麼消息。”

但她如此說了,似乎也自覺無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我只借你一匹快馬,在日落前傳遞書信到梁城。當晚便可返回,你看如何?”

那驛站官吏還在爭辯,英媽媽已經抱着陳松往一邊走去。陳松從厚重的衣袍里探出頭來,還想聽更多信息,卻聽到一旁有人大聲嚷道:“阿兄你騙我,這一家不正是女郎當家出行!”

陳松轉過身來,只見面前有個不小的廳堂。依次擺着八面竹席,席上放着木幾和軟墊。其中三張席面上坐着有人。說話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她一張圓臉,雙眼靈動,穿着皮面的夾襖,領口卷着一圈白色毛邊,看起來十分健康。

那女孩轉過來看到陳松,面露喜色,說道:“小妹妹生得真好看。你叫什麼名字?”

她身邊不遠處坐着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深色皮膚,面色無奈,應該就是她口中的阿兄。此時三姐從後方走來,這男子在席面上直起身來,欠身拱手遙遙行了一禮,說道:“小妹不通禮儀,女郎莫要見怪。”

他妹妹卻不服道:“我如何不通禮儀?”說罷從席面上跳起來,也拱起手來,對陳松一板一眼地說道:“小娘子,在下姓裘,名叫阿布,請問如何稱呼你?”

陳松一陣茫然:她又哪裏知道什麼禮儀!何況病中說不出話!於是也猶猶豫豫地舉起手來,學着阿布,對她拱了拱手。

廳中有七八人,見兩個小孩說話,本都往這邊望來。此時見了陳松的動作,似乎覺得有趣,竟都面上含笑。陳松回頭望去,見三姐也掩唇而笑。只有英媽媽面色發窘,低聲說道:“小七娘子,女郎不是這樣行禮的。”大約她是照顧孩子的乳母,也有教導日常規矩的責任。

三姐雙手合按在身側,屈身行了一禮,說道:“舍妹自幼體弱,養在家中,不曉得事情。也要請各位包涵。”廳中人亦紛紛回禮。陳松看了一圈,眾人都只是長身坐直,拱手而已。大概之前阿布的兄長欠身行禮,是因為妹妹冒犯在先,所以更為嚴肅。

而阿布起身離席再行禮,又是一種更莊重的禮節,只不過錯在她把自己當作男孩子了。

英媽媽為她脫下鞋子,把她放在席面上。自己向後退去了。陳松估摸這廳堂中的席位只有主人家可以坐。她跟在三姐身邊,學着她面對几案跪坐下來。看見上面擺了茶碗。阿布坐在她隔壁席上,似乎也知道尷尬犯丑,臉頰暈紅。但眼睛炯炯有神,仍看着陳松。

她是要問陳松叫什麼名字,可陳松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叫什麼。好在三姐也見了,含笑說道:“小妹身體有恙,暫時不能說話。她在我韓家排行第七。”

又頓一頓,說道:“韓某也常覺得,女子身在世間,已經有諸多不便,若要事事與男子相區別,更是徒費心力。裘小娘子年紀還小,世間禮法當然要領會,但若是無愧於心,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她雖是對阿布說話,但並未避諱旁人。陳松聽了不由頗感意外,覺得這位新得的姐姐恐怕也是當世一位奇女子。那裘家的兄長也循聲望來。他張口還未說話。另有一人從廳中一角遙遙問道:“女郎姓韓,莫非是郁州先生家的女郎君嗎?北方形勢危如累卵,雎陽貴胄紛紛南下,女郎為何自南向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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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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