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利刃
她看那林中有五六人,大約是之前戰事的殘兵,如今成了匪盜,身材並不多麼健壯,但都手持利刃。這樹靈村的少年拿一柄匕首,實在與拿一塊石頭沒有區別。
那少年並不理會她,把頭一揚,身邊又有幾個半大孩童上前來,幾人伏在洞口觀察,一人把韓松往洞穴一側拖去。
拖拽韓松的是個黑瘦女孩,看起來不比她大幾歲,雙頰深陷,肩背拱起彷彿只剩骨頭,手上力氣卻十分大。韓松被她拖得腳步歪斜,看她這幅模樣,也不敢用力反抗。她把韓松一路拉到洞**側,韓鬆手臂擦在岩壁上,輕呼一聲,隨即發現那岩壁上掩着枯草,裏面涼風陣陣的,原來有另一個洞口。她透過縫隙往外一望,看這出口並不深,隱約有光,大約通到山崖另一側去了。
她頗為困惑,低聲問道:“你們打不過,為什麼不逃走呢?”
那女孩與領頭的少年一副德行:全然不理會她。韓松順着她的目光望向洞口,只見幾個男孩在洞穴外小心忙碌,似乎在鋪設陷阱。過了片刻,他們又潛回洞穴中,一個個屏氣凝神,耐心等待。
韓松被氣氛感染,也屏息而待。過了不久,只見人影晃動。一個手持長刀的士兵從洞穴前走過。他背對岩壁,彷彿發現了什麼,站住不動,俯身低頭查看。正在此時,領頭少年從他背後撲上去,一刀筆直地刺進他後頸。
這一刀力道之兇狠,韓松遠遠看去,也覺得後腦發麻,那士兵的脖子幾乎割成兩半,一聲不吭地癱倒在地。
領頭少年淋了半身血漿,從倒伏的屍體身上躍下來,另外幾個男孩女孩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屍體拖到洞裏,恢復陷阱,又把地上的血跡用枯枝擋住。
領頭少年剝下屍體身上的草甲,披在自己身上,試了試死人的長刀,又拋給另一個男孩。他往後退了一步,回過頭來。韓松本以為他果然殺敵,會有得意的神色。但見他胸膛起伏,雙目大睜,眼中滿是懼意。
他深吸一口氣,牙關緊咬,又在那洞口蹲伏下來。
林間傳來呼喚聲,過不片刻,又有一個士兵從洞穴前走過。一樣地在那陷阱前停下,低頭查看。少年緊抓短劍,往他後頸就刺,但就在此刻,那士兵口鼻聳動,彷彿察覺了什麼,猛一回頭,正與他撞在一起!
兩人都發出一聲大叫。少年撲在那人身上,用全身的力量把對方壓倒在地。埋伏在洞穴邊緣的幾個男孩一齊竄出來,按住那士兵四肢。幾人一起滾進洞穴,撞在地上。少年攥住短劍再刺,卻聽鏗然一響,短刃刺空,擦着士兵脖頸深深扎進土石里。
那士兵脖頸流血,一聲暴喝,掙開兩人,揮刀就砍。但洞穴狹小,刀刃也卡在岩壁上。他隨即轉身,去奪地上的匕首。幾個大小孩童同時把他拉住,其中一個男孩被一腳踢中,滾出數尺,委頓在地。
韓松眼看一干人翻滾到自己身邊,那士兵一條手臂落在自己身邊,要往前揮動。她顧不得多想,衝上去拉住那胳膊,用全身力氣往下掰去。那手臂用力揮舞,一下把她掀翻。她身邊的黑瘦女孩緊跟着撲上前壓住。狹小洞穴里一片混亂,不知多少人的手腳糾纏。那士兵連聲怒罵,忽然轉為凄厲的慘叫,片刻后戛然而止。
韓松從地上爬起來,看見那士兵眉目間亂七八糟有好幾個血洞,一道深深的刀痕劃開鼻樑捅進口中,直穿進喉嚨。她腦子裏一陣眩暈,啞聲說道:“快走吧,其他人肯定已經聽見了。”
那少年一聲呼哨。洞穴里的老弱互相攙扶,鑽進岩壁間的甬道里。韓松回頭去看,正見有人大呼着從洞穴外進來,那少年領着同伴鑽出洞穴迎上。她跟着人群往林中另一側跑去,沒走出多遠,眼前一暗,竟有兩名殘兵從林間閃出,站在面前。兩人見到老弱人群,哈哈大笑,持刀當頭就砍。
她眼見利刃襲來,明知無望,也伸手擋在面前。卻聽砰然一聲悶響,一具身體沉重地砸落在地上,從她腳邊擦過。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名士兵倒在地上,一柄長槍刺透草甲,深深沒入後背,一人大步上前握住槍柄,竟是傅易。
傅易怒道:“才多久的功夫,怎能跑出這麼遠?”
韓松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此時風聲乍起,一人持刀從傅易背後劈來。她雙目圓睜,還不及說話,傅易頭也不回,陡然拔槍,帶起一陣血肉摩擦的鈍響。兵器末端正撞上來襲者的胸口。那人大叫一聲,後退數步。傅易隨即旋身反手,槍刃一閃,那偷襲的士兵脖頸流血,砰然倒地。
還有一人持刀站在一旁,看勢本要與同夥前後夾擊,但看到傅易提槍反向他走來,轉身拔腿就跑。林邊本繫着一匹瘦馬,那人一躍而上,揚鞭而去。傅易拾起地上的長刀往前擲去,兵刃擦過那人肩背,落在地上。樹林茂密難以辨識,那人頃刻間就沒影了。
傅易跟出幾步,嘆了口氣,沒有再追。他折返回來,把韓松從地上拉起來。韓鬆緊抓着他的手臂,雙腳如踩在棉花上起伏不定,好一會兒才站穩。她本意想要道謝,張口卻說道:“我醒了不見你,以為你丟下我了。”
她自己前一日才說請傅易不要管她,醒來不見傅易,也沒有怨怪的想法。但此時一句話出口,卻感到萬分的委屈,喉間竟哽咽了。
傅易說道:“有人偷了馬,我去追,沒有追上。”
他猶豫片刻,把長槍放下,半跪下來直視她的雙眼,說道:“是我的不是。本該叫醒你的,一時情急,沒有想起來。”
他雙眼誠摯,韓松感到一陣暖意,她想起自己和韓芷坐在一間屋裏,韓芷也把她忘了,不由含淚而笑。她道:“我該在原地等你的,不料有人來拜樹靈......”說到這裏,猛地想起那領頭少年,不由“哎呀”一聲,說道:“不知他怎麼樣了。”
她領着傅易跑回岩穴邊。見地上有三具士兵屍體,死狀各異,最後一具尤其慘不忍睹,應當是最後被殺的。那領頭的少年坐在一邊,握着一條手臂,滿臉是血,看上去並無大礙。有幾個男孩圍在他身邊,似乎在與他訴說情況。他見傅易跟着韓松走來,翻身爬起,深深行了一禮。他身後十數名老弱聚攏上來,紛紛跟着行禮。
韓松頗為尷尬,忙躲到一邊去。傅易倒坦然受了此禮,說道:“有一人逃走了,恐怕要帶人回來尋仇。你們收拾東西到別處去吧。”
那少年點點頭,又把短劍雙手捧給韓松。
韓松說道:“是傅將軍的。”
對方只盯着她看。她到此刻也不確信這些村民能不能聽懂她說的話,便自己伸手接過了。
兩人與村民們作別,穿過樹林繼續前進。韓松把短劍出鞘來看,見刃面如水,沾血后也沒有殘留。劍刃一側銘着古體字,如同象形的日月。她辨識半晌,不明其意,傅易低頭看見了,說道:“日往月來為易,這是我祖父給我的。”
韓松頓時不敢再拿它玩耍。她把匕首遞還給傅易,傅易卻搖搖頭,說道:“路途上危險,你且拿着吧。”
韓松看他眉目間有悵然之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半晌道:“我看它放在地上,以為你留它給我,自己走掉了。”
傅易聞言倒有些赧然,說道:“我看你翻來覆去,照顧不過來,給你壓着被腳。”他彷彿開朗了些,又道:“沒了馬,要多走兩天的路程。張緘若要追拿我們,恐怕沿途的郡縣已經收到了消息,現在不能休息了。”
他做了決定,韓松自然沒有異議。他們一直走到夜深時分,沿途遇上兩三處村莊,都已經荒廢,沒有人居。田埂間不時看見屍骸。不久下起了大雪,兩人在另一處廢棄的棚屋下住宿。屋檐還算擋風,但木材濕透了,生不出火來。如此過了半宿,到第二天早上韓松醒來,覺得渾身疼痛,前額滾燙,竟然又病了。
她並不和傅易說,但傅易帶着她走路,哪有不能察覺的。行不了多遠,便改為抱着她往前走。到了暮色降臨時,見到道旁不遠處有一處篝火,人頭攢動,邊上停着馬匹和牛車,看起來足有二十幾人。
這些人影各個身披黑甲,竟是張緘的部下。
傅易停下來望了片刻,向篝火處走去。
韓松先是一驚,心想傅易莫非看逃亡無望,要自投羅網。再看時,見這些人身上武器雜亂,行動喧嘩,又覺得十分不對。她頭腦昏沉,心中更是迷惘。但眼看傅易越走越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說道:“我看他們是假扮的。”
傅易點點頭,說道:“你不要害怕。”照樣向那人群中走去。
兩人離篝火尚有數丈遠,便聽到引弓拉弦的聲音,有人喝道:“什麼人?”
傅易說道:“北上的過客,求見領隊隊長。”言罷徑直走進火光明亮處。
那些人看傅易孤身一人,抱着個孩童,都大為驚奇,並未攔他。一位頭領模樣的人站在牛車旁,一腳踏在車轅上,手裏提着一支短鞭,正俯身聽一士兵說話。見傅易走近前來,此人直起身,目光落在傅易身上,說道:“既然是過客,來我營地做什麼?”
這人一樣地身着黑甲,身材高挑,乍看起來並無特殊之處。但一開口時,音色沙啞柔和,竟是個女子。
傅易說道:“在下為棉山劉將軍做事,路過此地。小女經不住嚴寒,故來向隊長討口熱水喝。”
那首領“哦”了一聲,又說道:“那客人可知道我們在此做什麼?”
傅易說道:“想必是軍情要務。”
首領忽然展顏一笑,她深目隆鼻,眼角狹長,在火光之中頗為嫵媚,此時眸光一轉,看向韓松,說道:“這位小妹妹說我等是假扮的,你是如何看出來的呢?”
韓松沒想到隔着那麼遠的距離,夾着人聲風雪喧囂,她竟聽見了。她大為緊張,扭頭去看傅易。傅易手臂也一緊,但面上並不驚慌,低聲道:“你直說就是。”韓松倚在他懷中,隱約聽到他心跳聲聲,十分穩定,心下稍安,便說道:“貴屬下身着張將軍部中的衣甲,行動間卻不像張將軍的部下。”
首領追問道:“哪裏不像?”
韓松想了一遍,說道:“缺乏紀律。”
首領抿唇一笑,又道:“那我等是做什麼的呢?”
韓松大是為難,去看傅易,見傅易也眉毛顰起,並不說話。她踟躕半晌,終究說道:“我看諸君是去打家劫舍的。”
首領把手一拍,嘆道:“可不是么!”
又向身邊眾卒斥道:“連幾歲小童都看出爾等是批皮假扮的,羞也不羞?”
群盜轟然大笑。他們之前一齊聽人說話,還算頗為整肅。此刻各個前俯後仰,敲擊兵器,原型畢露。一人高聲道:“雀司令不必擔心,這小妹妹站得遠,故而看得清。若是進了村裡,一刀砍倒在地,她再是眼尖,如何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