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草上露
傅易伸手把韓松帶到自己馬上,韓松嗅到血腥味之上嗆人的煙火氣息,才發覺他的淺色衣甲被火焰燎得棕黑。韓芷挾持着程先生殿後,一行人沿着閃亮的槍戟叢林中讓出的道路向城外走去。
從張緘身側走過時,他手中長槊在馬背上投出濃長的黑影,那尖銳的影子落在傅易馬前,從韓松肩頸上劃過。即使是這虛影彷彿也蘊藏着莫大的壓力,讓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她回頭看了張緘一眼,這位沉默將軍的側臉在暗影中紋絲不動。馬匹長嘶而去,轉瞬便把張緘甩在身後。但那長槊和面孔的陰影卻始終停駐在她腦海之中,在她後頸上留下陣陣寒意。
曠野上寒風凜冽,路面掩藏在荒草之中,泥雪混雜。眾人越走越慢。韓鬆起初知道,天幕上發紅的那一角必定是北面的梁城。但隨着那片紅光消失在天邊,便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荒草,看不出有什麼區別。道路越來越崎嶇,她不禁藉著黯淡月色看傅易面孔,心裏懷疑他是不是也迷失方向。忽然眼前一亮,看見前方出現了數點燈火,彷彿臨近村寨。但眾人並未進入主路中,而是往一邊繞行。
一旁的程先生說道:“傅君要往東去,在下以為並不明智。”
程先生坐在韓芷馬上,與傅易並駕齊驅。他的聲音在顛簸中有些含混,但仍然很清楚。傅易聽而不聞,沒有理會他。程先生繼續說道:“我看傅君想從丹岩離開長懷,沿水道遁入東南邊境,便可消滅蹤跡,去郁州與劉宗源匯合。此路若在平時,可謂理所當然,放在今日的形勢,是不可行也。
“冬日溪流凍結,到內河渡口足有兩日的路程。諸位沒有備用的馬匹,縱使張將軍守信,天明後方才追趕,未必就追不上。便是先到了渡口,張將軍奪得梁城的消息已經傳開了,諸位一看便是殘兵,找船又哪裏有容易。我若是傅君,便使這十幾人分散行動,各自變異姓名,躲藏在景州境內,伺機往南去。”
傅易頭也不回地說道:“程先生是想說我過江嗎?”
程先生說道:“過江投彭雙木,向西投連守義,都無不可。劉宗源為人貪圖小利,未必會看重令尊的那點情誼。中原大局已定,傅君何必作繭自縛。”
傅易冷冷道:“你又知道——”
韓芷坐在程先生身後,此時低聲打斷道:“仲明。”
傅易也不再反駁。他原本面上帶着嘲諷,瞥了程先生一眼,忽然目光一凝,說道:“別動!”
他這一出聲,所有人都停住了。韓松聽到鏗鏘聲音重疊,是騎兵們紛紛抽出兵器。傅易從一騎兵手裏抓過一把弩機,對着程先生,喝道:“下馬來!”
韓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看程先生面色無辜,好像也是毫不知情,再往後看時,頓時心裏一驚:韓芷本挾持着程先生,坐在他身後。此時臉色十分蒼白,看上去搖搖欲墜。
傅易上前把他架下馬背。韓芷吐出一口氣,坐倒在地上,自己將衣袖扯開。在微弱火光下,只見他右手背上有數個黑色破口,黑線向上蔓延,整隻小臂都淤腫起來,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傅易愕然道:“這是何時受的傷?”
眾人一片忙亂,把韓芷扶至道旁平坦處。兩人用布帛勒住韓芷上臂,一人燃起火把。傅易拿劍鋒湊近焰心炙烤,他在韓芷手背至手臂上幾個創口間沿線劃開,黑血從綻開的皮肉間一股股迸出。韓芷握住自己關節,牙齒緊咬,眉心跳動不止。
韓松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突然想起,韓芷挾持程先生時,後者曾把一柄短劍向韓芷丟去,只是當時韓芷擊碎劍刃,看起來並未受到影響。再往回看程先生在何處。卻見他高瘦的身影已經退到人群之外,面向不遠處的村寨,若有所思,似乎正要往外走。
韓松一眼看到路邊掉落的弩機,撲上去抓起。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使用。情急之下,又抓起一塊石頭向程先生丟去。
石塊劃過程先生面前,砸在他腳下,讓他頓了一頓。他轉面過來,看到韓松拿弩機對着他。他雙目微微睜大,露出一點驚奇的神色。
那弩機是銅質的,也需要不少的力量扳動,把韓松纖細手指卡得生痛。她不敢放鬆,盡全力瞪着對方。程先生回過神來,對她微微一笑。他眉目俊秀,氣質淡泊,在這狼狽處境中也顯得十分文雅。韓松已經知道他實乃深沉冷酷之輩,見他雙目含笑直視自己,竟感到一陣突然的敬畏,幾乎要往後退去。
好在兩名騎士在這時趕來,一把架過程先生。那程先生一直走到她面前,從她身邊悠然而過,也沒有再看她。
她轉頭跟上,見火光下,韓芷手臂上黑血淋漓,流了一地,皮肉割裂又粗糙粘合,望之十分猙獰。但腫脹並沒有緩解,血管中的青黑色非但沒有退去,倒是向上蔓延了。
傅易跪坐在韓芷身邊,懊惱道:“若是及早發現,張緘軍中或許有解毒之物……”
韓芷臉色蒼白,平淡道:“便有解藥,又拿什麼來換?”
他目光落在韓松面上,一觸而過。韓松忽然明白,恐怕韓芷早知道自己中毒,只是為使眾人順利離開,強行支撐。傅易想必也明白此節,面色十分難看。兩人說到這裏,見程先生走來,都閉口不語。沉默中氣氛十分駭人,噹啷一聲,是傅易把韓芷的長劍提了起來。
程先生見狀嘆道:“傅君是講道義的人,必然不會毀約殺我。”
傅易冷然道:“與張將軍有約的是這位韓參軍。若是他死了,誰能應張將軍的約?”
程先生苦笑道:“程某一介文士,短劍上帶毒,不過是為了防身。是韓參軍要來拿我。他中與不中,我尚且不知。看他來去自如,心裏還十分佩服。怎麼能怪到我的頭上?”
傅易說道:“你隨身攜帶劇毒,居然沒有解藥?”
程先生道:“傅君一生聽說過多少毒液真有破解之法?都是以訛傳訛而已。若找不到能刮骨療傷的醫師,唯有斷臂求生,以免毒入心腹。之後再好生修養,或許能保全性命。”
他這話說完,眾人皆投來憤恨的目光。他視而不見,面色坦然,只看着傅易。傅易卻不看他,垂頭默然不語。他注視那劍上黑血片刻,還劍入鞘,走到人群中間。面對眾騎兵,正色說道:“傅易本欲與大家一同東渡,不論有多少阻礙,都一同承擔。但看如今的形勢,不得不分頭行動。傅易帶諸君來此險地,因為自己不能識人,落入陷阱,使兄弟們枉死。想與大家一道回去,終究又不能做到。是易有負於諸君,心裏十分慚愧。”
言罷深深俯身,對眾騎兵行了一禮。
眾騎士紛紛肅然還禮,幾人說道:“小將軍放心,我等護着韓參軍,亦能東去。到劉將軍處再尋良醫。”
傅易搖頭道:“此事禁不起拖延。我欲入丹岩縣內尋醫。隨同之人越多,越容易被察覺。只望諸君各自珍重,速速離境,不要枉費韓參軍解救之恩。”
騎兵們聽他如此說,紛紛上馬。又一人指着程先生說道:“真把這賊人放走嗎?”
傅易轉向程先生,程先生不等他開口,先道:“我於城南道上被君放走,等候援兵到天明,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傅易看他一眼,說道:“既然這樣,我便信你。”令那騎兵將程先生帶到官道上放走。
程先生聽他如此說,倒露出一點詫異神色,說道:“傅君這便相信嗎?”
傅易道:“終究不能毀子沅之諾。我若不信,徒增煩惱,不如便信了吧。”
程先生聞言撫掌大笑,跟着那騎兵轉身而去,說道:“小將軍不必多慮,程圭與君只怕還有相見之時。”
韓芷坐在一邊,要拉住傅易,又不好動作,見傅易來扶他上馬,才說道:“你這是做什麼?”
傅易說道:“這樣的情形,我當然要留下來助你。”
韓芷說道:“你縱然能不顧性命留下,小七怎麼辦?你要將她託付給何人?”
傅易聞言一怔,這才看向韓松。韓松聽他們這麼一說,也才想起自己着實是個好大的累贅。傅易要帶一個病人在敵境中躲藏已經實屬艱難,再加上一個孩子,必定十分醒目。
忽聽一人說道:“不如我與韓先生留下!”
一名騎兵未曾離去,走上前來。此人面目黝黑,身上披着染血的皮夾,背着一把長刀,韓松看他與其餘士卒並無區別,聽他說話時稱呼韓芷“韓先生”,才想起原來是那位趕車的鄒五。
鄒五說道:“小人是本地人,這一片哪裏有駐軍,哪裏有民戶,誰家能食宿,我都熟悉。丹岩縣城裏有一郎中,能剖腹縫合,我亦知道他家在何處,這便帶韓先生前去,日出前必能趕到。若張緘派人搜捕,就在山中修養,待風頭過去,再找到機會帶韓先生出去。”
傅易聞言大喜,韓芷卻搖搖頭,說道:“你既然有親人朋友在此謀生,也需要為他們考慮,何必為我冒這樣的風險?”
鄒五昂首道:“什麼風險值得冒,是先生告訴我的。怎麼輪到自己身上,先生就糊塗了呢?”
韓芷面上冷汗涔涔,十分痛苦,聞言卻雙唇微彎,掠過一絲笑意,低聲說道:“你感謝我告訴你世間的道理,但這道理我自己又何嘗明白。”
鄒五一怔。韓芷的目光越過他,虛無地落在茫茫荒野之中,說道:“我少年時以為學劍最是瀟洒。天下之大,凡行不義之輩,我都能一劍斬之。但學了劍,方知拔劍仍須取捨。口中所言,眼中所見,心中所信,終究不是一回事。
“便說今夜,若要殺齊士衡,就殺不了張屏林。可齊梁不死,我身為長輩,如何告慰阿柳?若說我不知取捨,天下不義何其多也,憑我單人獨劍,如何斷之?”
他看到韓松在一邊,左手一動,想摸摸她的頭髮,見自己指尖黑紅縱橫,又放下了,悵然道:
“大言說到最後,不過能為一人拔劍罷了。”
韓松跪坐在他膝邊,不覺已經淚流滿面,喃喃叫道:“小叔!”
她連日試圖發聲,都喑啞不能成言,此時涕淚縱橫,喉頭一熱,居然說出話來。
鄒五也俯身跪在韓芷面前,說道:“口中所言的,鄒五並不明白。但眼中所見的,鄒五卻能看到。我的劍雖沒有韓先生快,卻甘願為先生所拔。難道先生不給我這個機會嗎?”
韓芷看了他良久,說道:“好。”
又對傅易道:“你帶小七先走,我治好傷就來尋你。”
傅易張口欲言,似有滿腹的言語要辯駁。看到韓芷目光堅決,又不由語塞,手持韁繩站在原地。
韓芷又低聲說道:“我父不願離開雎陽,我心中早已不安。這是我二兄僅剩的骨血,請務必好好照看她。”
傅易默然半晌,道:“必然如此。”
兩人言止於此,傅易把韓松抱上馬背,鄒五亦將韓芷攙扶上馬。待要離去時,韓芷低聲對鄒五說了句什麼,鄒五把什麼東西接過,幾步走上前來,把什麼冰涼的東西放進韓鬆手裏。
韓鬆緊握在手裏,低頭看時,滿手血污之中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看出是那枚寫着“芷”字的墨玉劍穗。她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努力回頭,只見馬匹上的瘦削背影穿過灰暗曠野。傅易揚鞭策馬,手臂箍在她身前,臂甲和斗篷上滿是板結的寒霜,比她臉上的水痕更加刺骨。兩人在寒風中向東疾馳,昏黑的天際邊隱約露出一縷灰白。韓松把臉上的淚水抹去,直視這晨光。她心中知道,這柔光並不是長夜過盡的吉兆,而是更深黑暗的啟示:此刻之後,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愈加險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