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陳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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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雅·火雀從小就爭強好勝,在她小的時候,她愛與兄弟做比較。
他們一起偷偷爬樹,狄雅想要比狄芬多和狄諾爬得快,一起背誦讚美詩,狄雅背得最快最流利,連一起吃東西的時候,狄雅也想要和他們吃得一樣,分毫不肯讓——她什麼都下意識地想要做到最好,直到有一天——
“狄雅小姐是個女孩兒,不該再與兄弟們玩這些遊戲了。狄芬多和狄諾需要學習劍術、搏鬥,而她需要學習繡花。”
這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兒,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女孩沒有與兄弟們比肩的權利。
但因為她還那麼小,她不懂得原來自己在因為失去自由而痛苦。
她學習她並不多麼喜歡的東西,依舊努力學得最好。
直到又有一天,她分化成為了貝亞,而不是俄里亞。
“狄雅小姐如果是俄里亞,恐怕國王陛下都願意娶她,可惜……可惜呀。”
這是一個少女意識到,原來自己除了成為附屬品之外毫無價值。她不能追求任何自己渴望的事情,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那是“她不應該去做的”。
很幸運的是,她的命運並不悲哀。
她擁有最好的朋友(雖然麗娜是一個平民,但狄雅從來沒覺得與平民結交、傾訴有何不堪),並且,她也擁有一個優秀的文學教習。
恩柏·瓦萍是一個一眼望去平凡無比的男人,生來就適合於成為高等貴族的家臣。
可他又是與狄雅所認識的那些男性不同的人,他不認為人應該被局限在某種定視中,人應當生來有權利去做自己所愛、所擅之事。
“世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也不是像我這樣的無能之人可以改變的,”他堅定而溫柔地告訴狄雅,“但至少,我希望您有機會學習您渴望學習的知識。”
恩柏·瓦萍是一個好人,他沒有偏見,從不先入為主,他願意在了解之後再做決定。
也因此當狄雅得知恩柏·瓦萍與麗娜相愛的時候,她不感到絲毫的詫異或是憤懣,因為她相信他們對彼此來說一定是最好的。
狄雅也由此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快樂和平靜,那段時光是他們都會懷念的。
直到,直到帕穆·秋鴉降臨在狄雅的生活之中。
狄雅願意嫁給他,因為狄雅知道自己的選擇很少,她也不能不選。
可是……
可是他怎麼敢侮辱她,侮辱他們,他怎麼可以惡意踐踏他人的所愛而不自知,甚至以此為傲?在這樣的仇恨面前,狄雅覺得自己無法不去做些什麼。
是的,她想,如果沒有人那樣做,她就會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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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雅·火雀站起身,她直直望着莫石。
“莫石先生,請您告訴父親,殺死帕穆·秋鴉的人是我。”
莫石微微愣住。
而且很顯然,狄雅並未與身後兩人商量這一決定。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恩柏·瓦萍與麗娜滿臉震驚。
那犬首女孩與站在身邊的青年匆匆對視一眼,隨即她撲上前去跪在狄雅小姐的面前,抱住貴族少女深紅色的、玫瑰花瓣般的裙擺。
“小姐!您剛才明明說過,讓我們過來是為了向莫石大人坦白……”
“是的,麗娜,是這樣的。但無論如何,從有罪的人里,挑選一個就足夠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既然如此,那個人就該是我。”
少女直立如站在嚴冬里的雪松,她的視線轉向莫石。
“告訴父親,然後,讓他選擇如何處置我。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足以命令你聽從我,但是我願意用您所想知道的‘事實’來交換。而如果您是一個聰明人,在您聽完‘事實’后,也會同意將我的名字告訴父親。”
“大人,大人,你要知道事情不該是像小姐所說的那樣的,小姐什麼錯也沒有啊!”麗娜轉而對着莫石哀求,“像我這樣卑賤的人,才是——”
“住嘴,麗娜!”貴族少女捏緊了五指,她咬着牙輕聲說,“其實我真不該讓你們也來的,但我很害怕。我害怕的時候,希望你們在我身邊……”
莫石怔怔地望着眼前這三名雪行者,逼迫自己仔細思考。
猶如困獸,年幼而恐慌的困獸。
——以真相,來換取配合嗎?
這或許是絕望下的舉措,但的確是莫石極有可能會答應的條件。
但說實話,這種擁有決定權的感覺並不好受。
“請到這裏來坐吧。”狄雅的裙擺離開麗娜,她緩緩走到桌邊坐下,“我會告訴您一個故事,關於‘我為什麼要殺死帕穆·秋鴉’。”
狄雅向恩柏招招手,於是那位文學教習也在桌旁選擇了一個座位。
她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麗娜,指了指身邊的座位。
“我……”
“過來。”狄雅說,“就像往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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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如您所說,”狄雅與莫石對坐,她那雙明亮的、銳利的犬類眼睛凝視着莫石,“我有動機,但沒有機會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任何,您是指什麼呢?”
“包括殺死帕穆·秋鴉。”
“他對您來說意味着什麼?”
“仇恨所指向的人,我所以為的所有惡意的凝聚,我試圖反抗自身命運的一個標記,一個或許在他人看來非常無辜的艾法亞。”
“那麼,他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希望娶您?”莫石問。
“他不希望。”狄雅笑了笑,很蒼白,“以及,試圖娶我並非他做的最錯的事,只是,他不小心走向的一條迅速通往死亡的路。”
“不是那樣的……”恩柏痛苦地捂住了雙眼,而麗娜則幾乎將頭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
“不,就是這樣。”唯有狄雅仍然如此傲然,她的語調微微發顫,但是聲音清晰無比,“那個男人強迫了我的侍女,他玷污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孩,並且揚言會讓她成為他的‘婚姻外情人’——在我與他的婚姻達成之前。光是為了這一點,我也會復仇。”
“不……”麗娜開始啜泣。
莫石感到面前擺着一張早已成型的畫,而自己則試圖割開畫布。
狄雅毫不動搖地繼續說下去:“我憎恨被別人當做物品議價,我渴望暴力和鮮血,我不允許有人侮辱我的尊嚴。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古怪的、病態的女人——女人不應當如此,有很多人告訴過我。”
莫石的喉嚨動了動,感到像被石塊堵着。
在他的時代,不會有人因為這樣的理由菲薄自己。
狄雅接著說了下去:“所以,如果當時在禱告堂的人是我,那麼殺死他的人也一定就會是我。”
麗娜低聲懇求着:“不是那樣的,小姐,不是……”
莫石輕咳一聲:“狄雅小姐,無論您如何認為,但殺人者依然不是您。請告訴我,那晚在禱告堂里拿着匕首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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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被“天罰”圍繞的有罪的土地上,一年二十四個小月,十二個大神月;有四季之名,無四季之實。
十六個小月前,是屬於這片大地的春夏之際。
混雜着雪片的雨水拍打着大地和石磚。
狄雅坐在大廳里,在他的父親身側。
大廳中央站着秋鴉一族,領頭的人里,帕穆·秋鴉身着華服、神采奕奕。他自走進大廳里,視線就在所有人臉上逡巡。狄雅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喜歡他,但她對婚姻的預感已經十分悲哀——她就要被父親送走了,而她早已死去的母親無法給她任何祝福。
她的父親並不會在意帕穆·秋鴉是個怎樣的人,只要他足夠體面,這場交易就能很好地進行下去。
狄雅從不信任或是愛自己的父親,火雀公爵是一方領主,也並不昏庸,可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在狄雅的母親死後,公爵很快有了新的夫人,又有無數情婦,合法娶來的側室的就有好幾位,“婚姻外情人”中甚至有犬首平民。
她隔着面紗,站起身行禮。
偌大的廳堂,彷彿只有這一層面紗勉強安撫住她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