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檐下爺倆
百家村裡厚厚的積雪,在太陽的強迫下漸漸融化。
不過,同往年一樣,融化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泥土地上厚厚的冰雪向來最是執着。
太陽是個稀客,更是位貴人,帶來了村裡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
午飯後,梁四爺家門前最是熱鬧。乾乾淨淨一長溜兒茅草屋檐,底下滿滿全是陽光的味道。一大堆男女都在曬太陽,說閑話,拉家常。淘氣的孩子們從屋檐上扯下一根根半米多長晶瑩剔透的冰溜兒當作“冰劍”,你追我趕,吵吵嚷嚷。
梁四爺和方叔坐在人群的邊緣處,看着遠處白雪皚皚的田野,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梁四爺64歲,方叔37歲,雖在年齡上相差很多,但對同一件事,他們常常能聊到上火。
梁四爺此刻坐在竹椅上,但悄悄的,煙癮就上來了。他拿出那桿長長的煙斗,眯縫雙眼,用右手焦黃的大拇指和食指從煙袋子裏夾煙絲往煙斗里填。
“四爺,您不妨試試這個?”方叔見狀,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包煙,笑着遞到梁四爺面前。
方叔那天在戲台上的表演打動了台下的一位觀眾,賞給了他一包煙。方叔自己也有一桿煙,比梁四爺的小很多,但自從登台唱戲以後,就很少抽了。
梁四爺驀地停住手,略微張開眼,乜斜着瞅了瞅那盒煙,卻搖搖頭,繼續將夾出的一小撮黃煙絲輕輕地摁進了煙斗里。“我還是習慣這個。你那個……我覺着不好。”他沖方叔微微一笑,一隻手伸進口袋裏摸來摸去。
方叔趕忙起身說:“我來!”他從中山裝的口袋裏掏出一包火柴,抽出一根,劃了一下,幫梁四爺點着了煙。接着,自己也從煙盒裏倒出了一根煙點上,吧嗒吧嗒抽起來。
兩人吞雲吐霧,各抽各的,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一圈圈嗆人鼻孔的煙霧在他們面前緩緩升騰,撩撥着一張蒼老而精神的臉和一張年輕卻滄桑的臉。
這時,只聽見轟然一聲巨響!東邊不遠處竹林邊上的柴草垛頂上坍塌了一大塊厚重的積雪,頓時濺起幾米高飛花碎玉般的一圈圈雪浪花,在陽光下閃耀起七彩光芒。
嘈雜的人們先是一驚,都扭過頭循聲望去,見不是什麼大事,便又接茬聊起來。
一直嬉笑玩鬧的孩子們見到這情形,都歡呼雀躍地奔了過去,各自舞動手裏長長的“冰劍”,圍着柴草垛打起了雪仗。尤其是方叔家的老三、老四、老五,恨不得把柴草垛給掀翻過來。
梁四爺和方叔依舊默默地吸煙,繼續在煙霧中墜落、墜落……
很快,梁四爺又向煙袋裏伸進了大拇指和食指。方叔再一次躬身幫梁四爺點煙,然後自己也倒出了第二根煙抽上。
“那件事,你還打算繼續?”梁四爺往椅腿上磕了磕煙斗,皺着眉頭問方叔,“也都找了這麼些年了,到今天連個音信都沒有,怕是……早不在人世了吧。再說了,江南那地方大着呢,上那兒去找一個人,還不就好比是在大海里撈一根針么!”
方叔正一口煙吸在嘴裏,忽然就愣住了,直到梁四爺把話說完,他才將那口煙霧吐了出來。蠟黃瘦弱的臉上,一雙小眼猛然睜大了些,眉頭間上了一層濃濃的霧靄。小半截子煙頭燒到了指間的肉。
方叔曾經也有一個大家庭,家裏一共六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小。大哥、二哥、三哥和四哥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相繼都被抓去當壯丁。由於忍受不了慘無人道的苦力折磨,大哥強烈反抗,結果被當場砍了頭。二哥先是逃跑成功,後來又被抓了回去,遭到當眾殺害。三哥和四哥僥倖逃跑成功,但後來不知怎的在山路上被發現,直接被槍斃。
方叔當年因為年齡小,僥倖逃過一劫。家道突變,讓他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而這麼多年以來,最讓他牽挂的人,就是唯一的親姐姐。姐姐當年被一個同鄉帶去了江南,從此後杳無音信,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方叔暗地裏一直在尋找姐姐,藉著到處登台唱戲的機會,想方設法打聽她的下落,併發誓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件事就像一塊沉甸甸的秤砣,深深牢牢壓在他的心上,無法釋懷。
“那倒也不一定……”方叔扔掉煙頭,站起身。
“哦?難道說已經有了什麼線索?”梁四爺見方叔似乎話裏有話,頓時來了好大些精神,猛吸了幾口煙。
方叔轉過身來,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對梁四爺說:“上個月我在山裏章家莊唱戲,聽到有個人提起江南那邊的話,我就跟他打聽一些情況。他說村裏有一個當年去江南的人會回來探親。”
“這消息可靠?”梁四爺站起身,匆匆吸完最後一口,滅了煙斗,輕輕地放在竹椅上。
“可靠!那人都寫了好幾封家信回來了。我也去過他家。沒錯的!”方叔舒展了緊縮的眉頭。
梁四爺背着雙手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要是真能找到慧子,就太好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她離開家那年才十六歲,就像院子裏的月季花一樣……”
正在這時,方義穿過人群匆匆跑了過來,直奔方叔。“豬圈讓雪給壓垮了,野豬又在發狂。”
方叔一聽,立刻罵道:“這殺千刀的野豬!遲早我要拔掉那兩顆獠牙!”說完,忙不迭地往家趕去。
方義剛要走,卻被梁四爺一把逮住,“方大少爺,這幾天下雪也沒見你出來,早就放假了,難道還在看什麼書?”
“雪大,出門不方便。我在家給大妹、二妹、三妹和四妹做了一個掛衣服的木架子。”方義忽閃一雙機靈的眼睛,沖梁四爺呵呵笑。
梁四爺不說話,趁方義不防備,用腳從身後一下子將方義絆倒在地。方義吃了一驚,連忙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四爺您偷襲!耍賴!”
梁四爺哈哈大笑。“我耍賴?這要是在戰場上,有哪個敵人不耍賴?老實巴交的,也能打贏仗?”
方義摸着頭笑。他看見四爺擱在竹椅上的煙斗,便問:“四爺,要點火么?”
梁四爺眯着眼點點頭。滿村裏的孩子,他最疼方義一個。
梁四爺架着二郎腿,哼哼唱唱地坐回椅子上,看方義幫他點煙。方義點煙的動作可比他爸強多了,快如閃電,穩如穿針。
“方義,你以後在我面前就別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學少林功夫,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呢,要把穩!對好人,咱不能用拳頭。但對壞人,必要的時候還必須得靠拳頭來解決問題。”梁四爺瞬間變成一位武林長者,又開始對方義講起“拳頭的道理”。
方義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有一次,他在學校的一個角落裏撿到一本《少林寺武功秘籍》,便迷戀上了武術,一發不可收拾。
他照着書自學,一招一式像模像樣,甚至還創新了很多招式。但是學武這件事,他一直瞞着父母,怕他們擔心他惹是生非。
梁四爺之所以知道方義在偷偷學練武功,是因為有一年夏天方義在一棵大樹下看那本《少林寺武功秘籍》時睡著了,書被大風吹到了不遠處的山溝里,正好被路過的梁四爺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