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叛逃

山頂之上，放眼望去是一片雲海，不同於真正的海洋，雲海的表面更加平靜，緩慢移動的雲頂如果不仔細看，根本感覺不到它在流動，時間在這裏彷彿停滯了一樣。

夢賢就站立在山巔之上，默默的感受着這裏完全不同的平靜，其實他更喜歡熱鬧的景緻，獨立的空間是那麼孤寂，繁忙的工作又是那麼單調，夸父號一直航行在幾乎沒有任何物質的星域中，還不知道要多少個世紀，而他自己最終也將沉睡在這片星空，等待渺茫希望的蘇醒。

他身邊所有可以描述的一切彷彿都是孤獨的代名詞，所以在為數不多可以進入夸父世界的時間裏，他都喜歡選擇熱鬧的環境。

嬉鬧歡樂的節日現場，混亂嘈雜的候車大廳，車流川流不息的都市天橋，還有瘋狂無拘的迪廳角落，看着各式各樣的人和光鮮的事物，夢賢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暫時忘卻了周圍的孤獨。

可是人總會變化，隨着年齡的增長，心智的成熟，那些只能滿足表面慾望的熱鬧場景在夢賢心裏竟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根本沒有任何原因的感受，讓他即使置身於這些地方也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更有一些時候，反而讓他更加孤獨憂傷。

這時他開始尋求自然的安寧，淺海的珊瑚魚群，珠峰一攬天下，北極海岸的雪地冰山，還有叢林深處的和諧生態，這些地球自然景象讓他更加深刻的體會到了生命的意義。

尤其是在引力風之後，夢賢對生命與宇宙有了新的理解，他發現自己更加迫切的需要探索這種宇宙中物質和生命的奇迹，但是鑒於夸父世界的局限性，他自己只能選擇地球上那微小的宇宙縮影。

宇宙和空間、物質、生命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他們從何誕生，又將走向何方，而生命和精神是共存共生，還是生命只是作為精神的一種載體呢？這些問題夢賢，甚至整個人類都解答不了，但是作為旁觀者體會到那種難以言明的感受，卻讓夢賢的精神有了某種程度的升華。

引力風危機剛過去沒多久，夸父號上的一切還是像危機來臨以前忙碌，災難以後重建工作的任務很重，各部門都在忙忙碌碌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同的是少了一種壓抑的氣氛，劫後餘生以後，大家的心態都有了很大的轉變。

有人在慶幸，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語，身上的疲憊疲憊一掃而盡，精力更勝以往，工作之餘在夸父世界裏揮灑着自己多餘的熱情。

也有人在恍惚，突如而來，又突如而去的引力風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們的精神並沒有在壓力下恢復，反而更加緊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復。還好這部分人只有極少數，夸父船員雖然已經經過了十幾代人，早已沒有了初代船員那種百折不撓，一如既往的堅韌精神，但是優秀的基因和傳承，依然保證了大多數人的基本素質。

最後就是那些，災難以後，心裏稍有些障礙，但是可以很好的克服心裏因素，及時恢復以前的狀態，一如既往稱職的堅守在自己崗位上的人。

夢賢就屬於這一種，他壓抑了自己多餘的感情，努力的通過自身的方式在調整心態，以求可以從過往中及時恢復過來。

另外，這次夢賢和堯的報告艦隊高層的重視，災難以後，總參謀長和副總司令先後都親自發送過視頻留言，話語中他們對夢賢的報告內容非常滿意，甚至給出了最高的評價，認為這次可以安全渡過災難，報告中方案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並且不可代替。他們非常願意第一時間與夢賢面談，感謝他做出的貢獻，但是由於近期整修重建回收等任務量非常之大，所以見面和嘉獎將會過一段時間下達，並且總司令也會在這之前約見他。

這麼高的評價，夢賢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獎勵的等級，最高情況下很有可能是民族建功獎，一個以前只有在地球上國家主席才能頒發的獎項，它代表了個人在中華民族發展和進步中難以代替的貢獻，由於夸父計劃的特殊性和在人類層面的戰略地位，在與地球聯繫進入階段性盲區后，才授權給總司令部。

當然，夢賢不會忘了這項榮譽的所有人是堯，雖然他自己才是報告靈感的來源，也在其中輔助堯也做了很多工作。比如佈設多層次防禦圈建模，夸父緊急規避動作動力系統插件等等，但是總體包括大部分工作都是由堯獨立完成的，甚至本該是自己演算的內容，由於時間的關係，他都沒仔細完成。

事實證明，堯的能力還是非常強大，計劃通過了參謀部的驗證，只進行了少部分修改就進行的實踐，並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夢賢打算見到艦隊高層后，就第一時間真實情況彙報出來，堯才是這個榮譽實至名歸的所有者。這樣，堯肯定會被重新啟用，回到總參，或許有一天他會重新肩負起導師未完成的任務。

“王夢賢……王夢賢！”

“哦……啊啊……是我……”

好久沒聽到有人稱呼自己全名了，所以夢賢對這種稱呼有些反應遲鈍。這沒什麼奇怪的，平常的時候，最長陪伴自己的青雨一直叫他夢賢，平時工作交流以及指令下達，為了提高時效性，基本都用夢賢這個堅持簡稱，而王姓這個字幾乎都被自己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這一點也可能是這裏所有人的習慣，由於船員稀少，名字又是由系統統一分配，不會發生重名的情況，姓氏對他們來說只是表明了他們自身繼承基因來源的一種符號，也就是一種地球傳統的尊重血親先輩的形式。按照規定，每個人誕生后命名，需要用提供主要基因框架人的姓氏，而名字則由中指控中樞隨機確定，一開始為了方便快捷，一個字的名字很常見，但是到了後來發現音似的情況會造成一些極少的誤會事件，同時也為了從讀音上區別已故船員，系統開始應用兩個字的名字。

姓氏在人類史上是一個偉大和奇怪的習俗，早期的人類的文化沒有傳承姓氏傳統，但隨着文化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姓氏的概念如同早就註定般的誕生了。這好似冥冥之中註定的，就像人類基因一樣，姓氏以男性繼承為主竟然和表示男性Y基因的不變如此契合，讓很多專家學者感嘆自然選擇的偉大，而人類的文化就在姓氏的不斷傳承中發展壯大起來，一直在地球上傳承下來。

而在夢賢概念里，自己的姓氏和1、2、3、4……這類的符號沒有太大的區別，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計算機隨機的生成，並沒有多大實際的意義。他自己從沒見過繼承基因的人，也就和對方沒有任何感情，唯一的區別可是就是稱呼起來比112、121，聽覺上更容易區分。

“你好，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慶都，你可以叫我慶都博士，是飛船上的全科醫生。”

夢賢通過全息眼睛看着對方輕鬆的坐在自己的對面，雙手拿着筆和記錄板搭在自己翹起的右腿上。

對方雖然話語很隨和，有種朋友平常相見的味道，但是帶着嚴肅表情的臉上，兩隻眼睛卻直勾勾的緊盯着夢賢的臉，好像隨時要從上面挖出一些什麼東西似的。

“慶都？”

聽到這個名字，夢賢心裏一動，剛剛想要禮貌性打招呼的話語就這樣突兀的停到了嘴邊，讓他本來張開的嘴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非常熟悉，但是那段記憶已經塵封已久，他一時間也想不起來什麼。

夢賢的眼睛定格在這個人的面部，對面的女人保養的很好，皮膚白皙柔潤，即使在夸父號沒有任何化妝品的條件下，眼角、額頭和嘴角都沒有任何細紋，好像比自己年紀還小一些。但是對方儀容和姿態卻讓夢賢感覺到對方年紀肯定比自己要大很多，那種智者和身居高層的氣質是很難模仿出來的。

“根據輔助系統青雨的上報資料，你的身體出現了難以確定的癥狀，是嗎？”

慶都博士並沒有對夢賢的失態有過多的表示，她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資料板，又抬起頭看着依然僵在那裏的夢賢，繼續說道。

“啊！慶都博士，你好，你好……是的，是的……也不是。”夢賢回過神來，語氣有些遲滯，看到對方並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也沒有任何催促，反而靜靜的等待他，夢賢停下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重新說道：“前期報告中的癥狀起因已經查明，是由異常引力場作用引發的暈動症，由於基因的缺陷，我要比常人嚴重很多，詳細報告已經上交總參，並得到了認可。”

“暈動症……引力場，預警圈方案，一切都出奇的合理……”

慶都博士的話有些意味深長，她仔細的盯着夢賢，發現對方一臉疑惑的看着自己，並沒有什麼其他的神態。

慶都博士微笑了一下，開始問一些關於夢賢在暈動症中，身體反應上很簡單的問題。

夢賢老老實實的將自己的感受說了出來，其中有些感受他自己也不能表達太清楚，但是好在慶都博士沒有在意。

“你上次的報告我其實已經看過了，上面的說法很清晰，邏輯嚴謹，沒有任何漏洞，難能可貴的是，你自己可以從這些跡象發覺了引力風的到來，並制定了詳細的輔助計劃，這些行為都為夸父計劃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慶都博士低頭翻動着手中的資料，好像在看夢賢的報告，夢賢不知道為什麼作為醫生，對方竟然有自己發給總參的報告，而且還會說一些和醫學並不相關的話題，這些語言讓夢賢感覺對方並不是單純的探討自己的病情，而是在進行某種問詢，就像上次自己在接受處罰前的過程一樣。

這種錯覺莫名的翻動了他痛苦的回憶，上級的處罰，同事的不理解，自己頂着心理的巨大壓力還要負責的完成繁重的工作，那段過往的經歷給他心理埋下了巨大的陰影。

“報告內容都是你自己完成的嗎？慶都博士若無其事的繼續問了一句。”

“是……”

夢賢剛要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問題自己在心中模擬回答過很多遍，堯的名字眼看就要脫口而出的時候，他突然猶豫了。

對方想從自己這找出些什麼！看着慶都博士那平淡的表情，夢賢感覺一個漆黑的陰影在向他慢慢的蔓延過來，現在已經到了自己眼前。夢賢下意識的向後縮了縮身體，他混亂的腦中一個聲音開始在不斷的重複着一句話，一定要說是我，一定……

這是堯反覆和他強調的一句話，現在夢賢竟然發現，這句話並不是這麼簡單，看似朋友間開玩笑的一句話，確不是文字表面那樣在爭搶功勞，而是在承擔某種責任，或者說是處罰。

怎麼會這樣？

夢賢心中糊塗起來，引力風的確按照堯預測的那樣襲擊了夸父號，自己提出的那種簡單預警圈也發揮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效果，安全渡過引力風之後，所有的事情應該變得更好才對。可是老師那裏堯表現出來的異樣，艦隊獎勵到現在也遲遲沒有下達，總參和副總司令就像遺忘了這件事情一樣，再也沒有過任何錶示，現在竟然有人在用問訊的方式對待自己，一切是怎麼了？

“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因為受到了嚴厲的處分，我在查閱資料中，偶然中發現了其中的問題……暈動症是我基因的缺陷導致的，引力風引發的引力場異變是肯定的，而我基因……”

對方的話語所隱含的未知意義，讓夢賢開始為自己辯解起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他的語言開始凌亂起來。

“停！”

對方命令式的說出了這個字，她隱隱露出了一絲絲得意，眼中的光芒更利，緊緊的盯着夢賢的雙眼。

“不對吧，哪些資料會記載暈動症這種罕見的病例，你說說看？這些……不全是你自己想到的吧！是有誰幫過你嗎？”

“是我……自己查到的，前一段時間我受到了莫名的處罰，所以我心中發誓，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

面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態度，夢賢反到冷靜下來，最終決定先承擔下這個責任。他選擇相信堯，堯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而究竟是為什麼，夢賢覺得堯不會做錯，一定有什麼必須要捨棄自身的原因。

堯？

慶都博士是……

原來是她！夢賢終於想起了這個神秘的醫生，她確實是醫生，而且是堯曾今的主治醫生。就是她，可以在夸父計劃嚴格的淘汰制度下保全了堯的生命，她幾乎對抗了所有紀律執行和監督部門，並且，她最終治好堯的未知病症，或者說讓堯可以有了時間覺醒。

根據以往夢賢的認知，這個人沒有任何官方管理職務，一直以醫生職務自居，但權力卻凌駕於副司令之上，直接受命於總司令。這一切關於她異常的情況，好像根本不會出現在夸父號的管理體制中，但卻實實在在存在，要不是夢賢經歷過，他根本不會相信這中權力的存在。

當堯被治癒，這個人卻神秘的消失在夢賢的世界裏，但是現在她有一次出現，讓夢賢感覺到，她不僅沒有消失，反而繼續在別的地方影響着夸父號的命運，而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會讓任何不相關的人察覺到。

夢賢感覺道這次事件的嚴重性，慶都博士的介入讓他所面臨處罰不僅僅是一次、兩次綜合評定不合格，很有可能是回歸，夸父號上對船員來說最高處罰。

“不要在掩飾了！”慶都博士已經發覺夢賢態度的變化，對方情緒的轉換被她牢牢把握着，她開始轉變態度，嚴厲的問道，“是堯對嗎？”

“不是不是！”

夢賢大吃一驚，不清楚對方究竟還知道什麼，但是他不會說出什麼，“都是我做的，有什麼問題我可以解釋！”

“你可以解釋？恐怕不行吧！”慶都博士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她將自己的雙手在空中揮動，彷彿想要將什麼東西從眼前揮開，大聲的說，“好，那你說，天眼的插件後門是怎麼回事？還有最重要的！堯在那裏？振善在那裏？”

什麼！堯失蹤了？

飛船上怎麼可能失蹤？

振善？振善！

是導師！

堯和導師，怎麼回事？

“導師離開了。”

這個時候堯平靜的聲音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夢賢的腦海里……

堯那轉身離去的背影慢慢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