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是非顛倒
瑤台峰,涵虛宮內。
馮勞通的寥寥數語,彷彿往殿內直接扔了個九重劫雷。
共生玉盤現世了!
這個消息,幾乎瞬間讓涵虛宮內的所有高階修士們失去了往日的端莊冷靜,集體炸了鍋。
如果說,前面小侍女黃鶯控訴崑崙執事暴力執法,導致四海地錦琅王家的公子慘死的消息,還只是讓諸位高階修士,各大宗門的長老、掌門等人在閑看熱鬧。
那麼現在,共生玉盤在龍淵現世,且被崑崙三代的首徒蘇子越所契約降服的消息,則是真正的觸動了所有人的利益。
元炁大陸在義理之戰後,當初九大宗門的勢力完全顛覆,除了崑崙因為是劍修,幾乎沒有遺失傳承之外。
很多宗門都損失極大。
像那種徹底沒落,甚至幾乎連傳承都失去的禺門不說。就連通靈門這種大宗,也因失去了門派傳承至寶而淪落到三流宗門的境地。
甚至魂寰和正一道門,也因為有不少長老參與了爭鬥身隕在了厭洲,從此就導致了某種陣符或者符文從世間消失了。
如今,導致通靈門分崩離析,且傳承斷絕的共生玉盤現世了,偏偏又出現了崑崙第三代弟子的手裏。
那麼,當初那些遺失的傳承,究竟是真的因為意外遺失,還是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給藏匿了起來呢。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崑崙會行這樣卑劣至極的手段,來坑友邦的傳承或靈寶。
但,萬一呢。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哪怕崑崙只是後來因為某些機緣,得到了這些傳承,那麼現在這個傳承的歸屬,應該給誰?!
修真界,向來以實力為尊。
如果不是直接搶奪別家重寶傳承,歷經了幾代波折之後,就算有人機緣巧合繼承了傳承,本家也很難光明正大的去討要。
倘若是符文或者功法這類的傳承,本家宗門多半是提重禮上門,或請個更強硬的宗門作保,摹抄一個副本回歸門派。
但若是宗門的至寶,比如共生玉盤或者慧心筆這種,除了請人來做太上長老或者掌門,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蘇子越乃是崑崙第三代的首徒,也是崑崙未來的掌門人候選人之一。他怎麼可能回去做其他門派的長老、掌門?!
真如那個馮勞通所說,蘇子越已經契約了共生玉盤,那就更是沒辦法討要了。
眾人的想法很簡單——共生玉盤雖然不管我的事,但誰知道崑崙這麼多年還有沒有藏匿其他的功法或者至寶。
萬一,有我們宗門的呢?!
這麼一想,屁股自然就偏向了通靈宗這邊。
今天,幫御古門和司靈門討要至寶,說不得明天就輪到了自己。
就算跟自己宗門沒有任何關係,也總好過讓崑崙一家獨大,便宜佔盡了好。
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眾位長老更是齊心協力、眾口一詞的開始幫着通靈宗去說話——哪怕,共生玉盤已經足足消失了三萬年了。
“崑崙一直是我們元炁大陸的領袖,這有名有姓的鎮派至寶,可不能侵佔了呀。”
“對,你們崑崙不是說為了守護大陸的門戶嗎?!那怎麼都守護到自己家去了?”
“如果讓自己第三代的首徒去契約了別家宗門的至寶,那跟監守自盜有什麼區別。”
這其中,尤其以御古門的掌門臨江聖君和司靈門的掌門凌霄聖君最為激動。
雖然哪怕對共生玉盤的所有權,他們彼此之間定然會爭得血流遍地、不死不休。
但此刻,他們卻是齊心協力的一致對外。
臨江聖君率先發難,“介立仙君,您是望舒峰的峰主,也是執掌天下修士司律的領袖。如今你們崑崙三代首徒,竊我宗門至寶,您可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介立仙君孔敘剛為人最是剛正不阿,他冷冷的說,“現在情況尚未可知,方才馮道友所述乃是一面之詞。一切,都要等事情查明了再說。”
他這個說法,其實原本沒有什麼問題。
可如今這種情況,眾位掌門卻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們都默認這是崑崙的推脫搪塞之辭。
凌霄聖君則追問道,“就算是一面之詞,那我們也想聽聽,倘若事情真如這位四海地的馮長老所述,崑崙又會怎麼處置?”
面對凌霄聖君的咄咄逼人,介立仙君繼續冷靜的說,“如果沒有殺人爭搶、害人謀財等行為,那一切都會按元炁大陸修真界的規矩辦。”
介立仙君的話音剛落,下面的議論聲就變得“嗡嗡”直響。
楚藏言心知不好。
按照修真界的規矩,自然是機緣誰得就是誰的。可現在這種情況,直接說出來,卻好像是火上倒油。
果然,聽了介立仙君的話,凌霄聖君發出了怪笑,“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按照修真界的規矩。”
“我今天倒是開了眼界,堂堂天下第一宗門,就是用這樣巧取豪奪的手段!”
一邊的臨江聖君故意給他墊話,“怎麼個巧取豪奪了?”
凌霄聖君說,“這多明顯啊,每次大戰不都是大家齊心協力,共御外敵。等到別人家打殘大廢了,他們崑崙在後面收拾戰場,把各種靈器寶物都藏匿起來。”
“再過了個幾百年隨便丟在什麼地方,又恰好被崑崙弟子撿到了。你猜怎麼著?”
臨江聖君刻意捧場的問,“怎麼啦?”
凌霄聖君用力呸了一聲,“我呸!別人家的宗門至寶,就變成了堂堂崑崙弟子的機緣了。你說妙不妙吧。”
臨江聖君大聲吆喝起來,“哎呦,那可真是絕頂的妙啊。”
這一番話說出來,相當於在崑崙的地面上,當著各大宗門的面打了崑崙的臉。
但事關傳承至寶,別說是打臉,就是以性命相博,也能讓人理解。
故而,哪怕臨江聖君和凌霄聖君彷彿凡人間唱念做打一般的造作舉動,周圍各大門派的掌門依然配合的發出了滿堂鬨笑。
那一聲聲的鬨笑,就彷彿一道道無形的劍氣,扎在了介立仙君的身上。
介立仙君蔚然不動,反而冷靜的問,“諸位鬨笑,可是對本座的說法,有什麼質疑之處。倘若有,還請賜教!”
隨着介立仙君的話音落下,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
在這涵虛宮內的眾人,絕非什麼平庸之輩。能在這裏有張桌子的,無論是從宗門地位,還是自身修為上來說,都是能在整個元炁大陸排得上號的人物。
自然從一開始,就能判斷出事情的是非立場。
能形成這種局面,乃是諸位長老們揣着明白裝糊塗。
偏生介立仙君性情剛毅,眼睛裏最容不得砂子。既然你們都笑,那就乾脆劃下道來,當面說一說——到底哪裏可笑,剛剛我的裁決又有哪裏不對!
凌霄聖君卻毫不退讓,“既然這樣,不如大家把話說開了。這共生玉盤,乃是通靈宗的門派至寶,鎮宗之寶,也是我們通靈宗的傳承之寶。這件事,介立仙君不會不知道吧?”
介立仙君點頭,“沒錯,此事在元炁大陸上,可謂人盡皆知。”
凌霄聖君點頭,“很好,既然介立仙君您認了就好。”
接下來,他忽然變臉,厲聲喝問,“既然元炁大陸人盡皆知共生玉盤乃是我通靈宗的至寶,為何你崑崙三代首席弟子,卻私下契約了去?!”
介立仙君依然語氣平靜,“此事真假我們尚不知曉,就算是蘇子越真的契約了共生玉盤,想必也有他的緣故。”
“此刻我等在此爭吵謾罵,毫無意義。不妨等到他從龍淵回來,當面對質問個清楚。”
凌霄聖君想聽的卻不是這個。
其實蘇子越為什麼契約共生玉盤,以及怎麼契約共生玉盤,他根本不在意。
甚至,就算在凌霄聖君的本心裏,也不認為是崑崙暗藏了共生玉盤,然後偷偷給自家弟子去契約。
理由很簡單,共生玉盤的名頭太大了。
無論是誰契約了,都要經受各方的質疑和爭奪。崑崙就算有私心,也不會用自己第三代首席弟子的前途和時間來賭。
難道崑崙自己的本家傳承還少嗎?!
再說,共生玉盤乃是契約同生本命靈獸的,蘇子越他一個劍修,弄這個東西在自己身上幹什麼!
除非他要離開崑崙,自立門派。
這麼一想,崑崙更不會做出這種自斷根基,任由三代弟子領袖去契約的事情了。
然而現在,凌霄聖君卻要咬死這個點,提前拿到崑崙的承諾——把共生玉盤還給通靈宗。
凌霄聖君往前走了一步,咄咄逼人的看向介立仙君,“如果你們崑崙三代首徒蘇子越,真的契約了共生玉盤,你崑崙又待如何?”
介立仙君剛想回答,卻被參商仙君楚藏言搶先了一步。
楚藏言一直在聆聽着他們相互爭吵的過程,他甚至介立仙君的脾性,因為過於耿直所以往往會顯得鋒芒畢露。
哪怕介立仙君說得都對,也依然會給人盛氣凌人的感覺。
而當前這個場景,哪有什麼對錯,只有立場而已。
故而,倘若任由介立仙君說下去,怎麼都是崑崙的錯。
楚藏言平日就給人一種書卷之氣,此刻他搶在介立仙君之前開口了,“共生玉盤乃是通靈宗的至寶,這事不假。”
“但我有一個疑問,就算我們崑崙要還至寶,可如今,通靈宗又何在呢?”
這個問題,堪稱殺人誅心。
在義理之戰後,通靈宗因為傳承斷絕,至寶遺失。再加上宗門內部矛盾分歧日益增大,直接分裂成了兩個門派。
以御獸為主的御古門,以及以靈鳥靈禽為主的司靈門。它們各自繼承了通靈宗的一部分功法、典籍,但卻彼此仇恨,以自身為正統繼承者,不肯承認對方的身份。
頗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味道。
老實說,在今日之前,凌霄聖君和臨江聖君兩個,這輩子加起來說過的話,也沒超過十句。
故而,楚藏言一句——還給通靈宗,那通靈宗在哪裏?
堪稱移花接木,二桃三士的陽謀了。
凌霄聖君和臨江聖君飛快的對視了一眼,雙方的眼中都是壓抑的不屑。
可他們也知道,如今還不到內鬥的時候。
故而,臨江聖君沉聲道,“不愧是書峰首座楚仙君,不過我們御古門和司靈門怎麼分配宗門至寶,就不勞你們崑崙操心了。”
“當下之急,還是要你們崑崙一個承諾,定然會把共生玉盤還回通靈宗。”
話說到這裏,幾乎把所有的矛盾都挑明了。
再要繞圈子,簡直是褻瀆了各大宗門長老的智商。
參商仙君楚藏言直接挺直了身體,他肅容說,“這件事,我可以代表崑崙向諸位承諾——只要共生玉盤沒有被徹底契約,那麼我們崑崙一定會解除契約,歸還宗門至寶。”
頓了頓,參商仙君楚藏言繼續說,“這個承諾,不僅僅是針對共生玉盤,也針對任何還依然存在的宗門。只要是涉及宗門傳承的至寶,我可以代表崑崙承諾,崑崙絕對不會私吞或者侵佔!”
這句話一出,各大宗門的掌門以及長老的臉色,都好看不少。
雖然崑崙只是承諾了宗門至寶,這裏面明顯不包含一些什麼性格孤僻的某些長老個人的傳承。這依然是一個極為強有力的承諾。
但這個承諾里,也有一個明確的限定——沒有被徹底契約。
倘若,共生玉盤被徹底契約,無法解除了呢?
對於這一點,凌霄聖君絕不允許崑崙含糊其辭,故而,他立刻追問道,“那如果崑崙三代首徒蘇子越,徹底契約了共生玉盤,又當如何?”
對於這個問題,參商仙君楚藏言也同樣有腹稿,他緩緩的說道,“倘若我崑崙弟子真的已經徹底契約了共生玉盤,那麼崑崙可以替他答應諸位,在他持有這個玉盤的過程中,會將裏面的傳承分享告知給這個宗門。”
“類似共生玉盤這種可以輔助其他人契約共生靈獸的特殊靈器,其契約的弟子也需以原有宗門為主。至於具體的方式、數量,大家都可以通過協商共同決定。”
“最後,當這個弟子坐化之後,起宗門的靈器,自然歸原宗門所有。”楚藏言頓了頓,朗聲說,“我崑崙弟子不過是因為機緣巧合,成為這個靈器代持之人。我崑崙絕無覬覦之心。”
參商仙君這幾句話,可以說是非常的光明磊落了。
幾乎相當於明確表示,無論是什麼宗門至寶,傳承靈器,我崑崙不會私吞私藏。
至於像蘇子越這種極為卓越幾乎九成會晉陞元嬰,甚至化神的弟子。被他代持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說不定在蘇子越這種超級精英弟子的身上,宗門至寶發揮出來的作用,反而更大一些。
至於這種精英弟子從現在到坐化至少要等個上千年,細想想,這兩個宗門已經等了整整七萬年。
跟漫長的數萬年相比,某些精英弟子的一生雖然悠長持久,但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耐的了。
畢竟,總比杳無音訊要好。
聽完了參商仙君這樣溫和又堅定的回復,凌霄聖君和臨江聖君再次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臉色都好看了很多。
跟在場所有的修士一樣,大家都在嫉妒崑崙的強大,也同樣畏懼崑崙的強勢。
但同樣的,在場所有的人,同樣相信崑崙的信譽。
三位化神仙君都在場,並且當眾宣誓公佈的事情。
哪怕沒有掌門的首肯,崑崙也不會再改動和推翻。
至少過去數萬年間,都是如此。
這就是崑崙的硬氣。
也是崑崙的底氣所在。
凌霄聖君再次和臨江聖君對視了一下,看來共生玉盤會回歸通靈宗這件事,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那麼接下來,御古門和司靈門要怎麼分配共享,才是一個曠日持久的談判。
不過這件事,他們不想當眾去說。
私下博弈,才最為符合兩大門派的利益。
臨江聖君微微點頭。
凌霄聖君知曉他的意思,這是對崑崙的承諾沒有了異議,既然如此,他們也沒有必要強當出頭鳥,繼續跟崑崙歪纏。
對於共生玉盤這種至寶,就算崑崙不動心,其他宗門和世家怎麼想,那可不好說。
這件事,充滿了變數。
於是凌霄聖君高聲說,“既然參商仙君已經承諾了,那我們司靈門和御古門,也可以代表通靈宗……”
凌霄聖君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破鑼般的嗓音給打斷了。
“啊嗚嗚嗚嗚,少主啊,少主,你死的好冤啊。”大哭的人正是一直匍匐在地的馮勞通。
剛剛御古門和司靈門兩大掌門上來跟崑崙對線交鋒,馮勞通就安靜的跪在地上。
因為他一直沒有出聲,所以眾人也就沒怎麼留意他。
如今他這樣忽然扯開嗓子嚎啕大哭,倒把毫無準備的凌霄聖君的聲音,給壓了下去。
“這些大宗門,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溫良恭儉。其實滿肚子都是道貌岸然,寡廉鮮恥!”
眾人就聽見那口破鑼一樣的粗糲嗓子在乾嚎,“少主人,你只是擋了人家名門弟子契約仙器的路,然後就被一劍穿心。”
“可如今,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商討的是什麼?是那共生玉盤的歸屬!”
“嗚嗚嗚,你們三個大宗門,分贓好了是吧?由崑崙弟子坐莊,一三五日帶挈司靈門,二四六給御古門傳道。真真各個皆大歡喜!”
“可,可我少主人的殺生之仇呢?龍淵無數四海地散修的血海深仇呢?難不成也能一筆勾銷了不成?!”
馮勞通的嗓音雖然粗糲,可聲音卻奇大無比。
而且他這一番哭訴,又急又快,根本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
眾人就齊齊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偏生他又是代表苦主的一方,連直接打壓呵斥,都不太方便當眾下手。
然而隨着他的哭訴,也有不少人的思路跟着他的質問,發生了轉變。
是啊,這不對啊。
事情最開始,明明是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僕,頂着九死一生的冒險,來到這崑崙瑤台峰上,給自家主人傳遞噩耗。
怎麼後來變成了三派“分贓”,呃,不對,應該是三派共商天級至寶共生玉盤的所有權了呢?!
明明核心,是崑崙弟子在龍淵驅趕散修勞作,奴役修士並殺人滅口啊。
這事還沒說完呢!
剛剛怎麼重點都跑偏了呢。
凌霄聖君的反應極快,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連忙往旁邊急跨了一大步,並抬手做了一個請的示意。
反正崑崙已經說了共生玉盤要歸回通靈宗。
那剩下的事就不管他們司靈門和御古門的事。
凌霄聖君才不準備橫亘在這裏當個炮灰。
你們崑崙跟散修的恩怨情仇,你們自己掰扯去吧。
楚藏言再次被眾人的目光集火。
然而這件事對於楚藏言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問題。
如果說共生玉盤的事情,他還有些許疑問不清楚,對於這個什麼馮勞通的指控,楚藏言連半個字都不會信。
別說崑崙嫡系弟子根本干不出奴役散修的事情。
以楚藏言對蘇子越和晏暖等人的了解,就算他們有什麼不得已的事情需要逼迫散修去做,也絕對不會留下什麼把柄,更不會做出那麼低級的事情來。
是崑崙萬卷書樓的收藏功法不好用?
還是七十二座雲浮峰客居的邀請不稀罕?
亦或是曦和峰雲瑤殿萬人大講堂的公開課程名額不珍貴?
蘇子越隨手拋出來的任何資源,放在散修那裏,都是讓人趨之若鶩的誘惑。用利益交換不好么?
再說,崑崙弟子什麼時候居然目光淺顯到去向散修們勒索收益了。
崑崙自己的宗門福利還有各種峰頭的資源,雖然不似龍淵那樣珍稀罕見,但好歹是量大管飽。
沒有內門弟子會冒着失去身份的危機,挑戰崑崙忘舒峰的刑罰底線。
所以哪怕馮勞通哭訴的再大聲,楚藏言都波瀾不驚,這種事假到可笑。他倒是有幾分好奇,想看看這個人鬧到崑崙,到底想要幹什麼。
參商仙君楚藏言又換上了溫和清淺的笑容,“這位馮道友,我崑崙弟子雖然不才,但恪守自律,以身作則這兩點,我還是信他們的。想必應是有什麼誤會。既然馮道友已經歸來,怕是那些劣徒們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不如請你先行去處理傷口,換洗衣物。等劣徒們回來,到時候大家當面對質如何?”
楚藏言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妥帖周全。
可馮勞通又不是什麼真受了委屈的修士,他本來就是為了污衊崑崙,報蘇子越奪機緣之仇的。
焉能按照楚藏言的指引,回頭乖乖的去跟崑崙龍淵的精英弟子們對線。
那有什麼意義!
於是馮勞通猛的站起身來,高呼道,“哼!你們急着讓我下去,是想收買某不成?”
“我知道你們崑崙財大勢大,能拿出無數的好東西來賭某家的嘴。”
“可這次,我偏偏不如你們的願!我馮勞通就是要讓你們崑崙知道,哪怕你們權勢滔天,富貴傾天。這天地間,仍然有‘天道’二字!”
馮勞通這番話,說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楚藏言卻笑了,“並非如此,只是希望馮道友可以稍事休息。倘若馮道友擔心,那麼留在此地等候,也是一樣的。”
馮勞通卻不想繼續讓參商仙君春風化雨般的消弭大家的猜忌。
他猛的從袖子裏舉出一枚拳頭大的黑色石頭,高呼,“我人微言輕,自然無法跟你們崑崙這樣的龐然大物碰撞。”
“但可惜啊,可惜。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我這裏,存有鐵證!”
說著,馮勞通就用力催發靈氣,刻影石被激發出一個雖然不是很大,但卻很清晰的幻像出來。
刻影石有兩種查閱方式,一種是修士以神識進行窺視探查。
而另外一種,則是被催發出來,以歡迎投射的方式,讓眾人觀看。
第一種顯然更為清晰,但第二種卻是可以讓大眾一起圍觀。
於是眾人就看到了一個個短暫、混亂,但又影像分明的小投影。
憑藉這裏的修士修為,哪怕這枚小小刻影石的投影算得上袖珍彌微,可眾人依然用神識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深夜的場景,刻影石的刻錄顯得昏暗不清。可忽然,在黑暗中,出現了一團不大的橘色光芒。想是有人在夜色中點燃了篝火。夜色中的篝火就彷彿一個標誌,吸引大家湊了過去,刻影石的留影中,散修們也正如大家猜測的那樣,紛紛湊了過去。
——可接下來,就有一隊身穿崑崙執事黑袍的年輕修士,快速的從兩側走過,並用手指着大家在說些什麼。有些修士明明已經站起來,在聽到那年輕修士的話之後,只能臉色悻悻的蹲了下去。
——而另外一個崑崙的黑衣執事,則蠻橫的捏着聚水決,直接澆到了篝火的上面。霎時間畫面又黑暗了下去。這段刻影石也只到這裏而已。
“大家看到了吧,這些崑崙執事,完全不顧修真一脈的情誼。我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連生堆篝火,都要看他們的心情、臉色。稍有不如意,動輒打罵羞辱。”馮勞通帶着恨意的聲音在殿堂中再次響起。
本來,大家是不太相信馮勞通對崑崙的指責的,因為眾人都知道,去往龍淵的弟子,都是崑崙內門的精英弟子,你說他們傲慢清高還有可能,你說他們盤剝散修並勒索威脅,大家是不信的。
可如今證據就在眼前,卻不由得大家開始懷疑了起來。
莫非,崑崙的精英弟子在龍淵,肆無忌憚,品行敗壞了這種程度?!
緊接着,刻影石又亮了起來。第二段的投影再次閃現了出來。
——這次的場景,變成了白天的情形。一些散修正分散在四方,似乎在地上搜集着什麼,那些崑崙的弟子卻或站或坐,分散在兩旁。
——這樣的場景持續的時間不長,就有崑崙弟子上前喊話,示意大家離開此地,繼續向前。但顯然,有些散修的搜集比較緩慢,還在繼續埋頭查找。而一個身穿崑崙服飾的女修則毫不客氣的出劍。
——那劍氣凌厲,直接插在磨蹭的散修面前,讓幾名散修神色大變,變得拘謹甚至恐慌起來。幸虧周圍有其他的崑崙弟子把那女修攔住了。這段投影到此結束。
倘若對一段黑夜的投影還有什麼牽強的地方,第二段投影可謂是證據確鑿。甚至這裏面有不少人,都認出了那個跋扈飛劍的女修,正是曦和峰掌令大師姐顏令甄。
這總不能是別人假冒崑崙弟子吧。
真看不出來,崑崙的核心精英弟子,在外面居然如此野蠻強橫,恃強凌弱!
嘖嘖!
還不等眾人發出質疑,第三段投影又在馮勞通的催動下播放了出來。
——蘇子越踩着共生玉盤,全身都爬滿了各種血色的詭異符紋,而他面前則是一道巨大的金色龍魂投影,宛若凝實一般。
巨龍殘魂!
“共生玉盤,真的是共生玉盤。”凌霄聖君忍不住高呼,雖然剛剛他爭得面紅耳赤,可內心依然有幾分忐忑,到底是不是共生玉盤,誰能說得清楚呢。畢竟,那個神器已經消失了幾萬年了。
可如今這個小小的刻影石投影,卻讓大家都看到了傳說中的共生玉盤。
——巨龍殘魂的威壓極為可怕,它擦過的地方,瀑布倒流,周圍宛如庭院粗細的巨木紛紛倒下。可見其威壓之甚。可就是這樣,蘇子越和共生玉盤操縱的各種獸魂,依然能牽扯住巨龍殘魂,甚至讓它發出憤怒的嘶吼。
何其強悍,何其激烈。
這段的投影十分短暫,只有短短數息,就熄滅不見了。
“怎麼沒了?再放出來看看啊!”凌霄聖君忍不住高呼。他剛剛忙着看蘇子越跟巨龍殘魂顫抖的功法,還沒來得及看共生玉盤的細節,根本就沒有看夠。
馮勞通卻說,“老朽不才,也只偷偷錄了這三段。但想必,大家已經看清楚了吧。”
老實說,這三段的投影對崑崙來說十分不利。
蠻橫強硬、霸凌訓斥、搶佔掠奪。
崑崙的強硬和貪婪,似乎被體現的淋漓盡致。
凌霄聖君還想看看第三段的細節,就伸手過來直接拿,“我還要再看看,你給我看看。”
對於他這種行為,眾人沒有阻攔,馮勞通也順勢任由凌霄聖君取走。
凌霄聖君沒有再次給大家投影,靈力投影的辦法,雖然可以讓大眾一起圍觀,卻是不甚清楚。他牢牢的將投影石貼在額前,顯然用神識探入投影石中,仔細去看細節了。
可涵虛宮內其他人的臉色,卻變得古怪起來。
刻影石並非不能造假,早年間就有人冒充他人然後故意刻影,用於栽贓陷害。
但這三段刻影石里的人,很難說是有人故意冒充的。
因為周圍的場景、密林,甚至巨龍殘魂這些東西,才是最難冒充的。
然而這刻影石要是真的,那崑崙嫡系弟子們的名聲,可就要爛大街了。
一切,向著對崑崙最不好的方向快速的推進着。
這正也是馮勞通此舉陰損目的所在。
馮勞通拿出來的三段投影,本質上都是斷章取義、扭曲事實。可倘若沒有人能當場反駁,或者拿出更為有力的證據,那麼這一切,就都會成為無法解釋的“事實”。
至於真正的真相如何,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一時間,整個大殿內雅雀無聲。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崑崙的三位仙君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他們給一個說法。
可這一切都在片刻之間發生,連楚藏言也是在一炷香之前才知道崑崙弟子在龍淵身隕之事的。
在龍淵所有的事情,都宛如被厚厚的迷霧包裹的疑團,哪怕是能代表崑崙的化神仙君,可他此刻又能說什麼呢。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穿來一個悲憤的聲音。
“解釋?!我倒想代表崑崙弟子,問這位道友一個解釋——你就究竟是誰?居然把這潑天的污水,都扣在崑崙弟子的身上!”
隨着這聲含恨的怒斥,一個女修推開攔阻自己的崑崙弟子,大踏步的走了進來。
正是晏暖。
晏暖他們一行人早就到了門口。
只不過這次大宴禮節繁瑣,加之臨時突發的狀況層出不窮。
所以門口輪值的弟子也不敢直接放他們進去。
本來還想着尋找到可以上報的機會,可當他們在門口,聽到那馮勞通顛倒黑白、憑空污衊崑崙弟子們。
別說晏暖了,連在門口值守的弟子都忍無可忍。
故而他只是裝模作樣的抬手攔了一下,實則暗中助力,擋住了其他輪值弟子,直接任由晏暖這樣闖了進去。
看到雙目含淚,卻容色怒氣衝天的晏暖。
楚藏言的心緩緩的放回到了肚子裏。
很好,晏暖這個小妮子到了,事情基本就可以穩住了。
但接下來,楚藏言的目光往殿外看去——蘇子越呢?怎麼沒跟晏暖一起回來。難道他還會因為一個共生玉盤的機緣,躲藏起來不成?!
耳邊卻傳來晏暖清脆又憤怒的質問聲,“剛剛這位馮前輩,當著大家面拿出了刻影石,裏面都是我崑崙弟子驕縱跋扈,羞辱諸多散修和世家子弟的影像。”
“可巧了,我這裏也有一枚刻影石,不如大家也一同來看看。”
說完,晏暖就從自己的乾坤袋裏拿出一枚刻影石。只不過她還沒有到元嬰期,很難持續的把刻影石的影像激發外放。
晏暖雙手舉着刻影石,稍微向周圍看了一圈,就遞給了御古門掌門臨江聖君。
臨江聖君面容古怪的結果刻影石,還左右的看看。
高台玉階上的幾位至高的化神仙君們,別管內心怎麼想的。但表情上,都是一副淡然鎮靜的模樣。
倒是周圍其他元嬰聖君和各派掌門,都在催促他——快些快些,趕緊放出來看看。
而離臨江聖君最近的司靈門掌門凌霄聖君,依然將神識沉浸在馮勞通所拿出來的刻影石中,對周圍的事充耳不聞。
既然你們苦主和債主都不說話,那我怕什麼!
想到這裏,臨江聖君把心一橫,直接催動了晏暖取出的那枚刻影石,一段影像直接投射了出來。
晏暖這枚刻影石,其實就是她從一開始就留心保存的記錄。
刻影石這種東西,說貴不貴,說便宜卻也不算價格低廉。並非大家買不起,但它每塊能刻錄的影像其實不算長久。
但這次出行龍淵,晏暖卻私下裏兌換了不少刻影石。
不光是她,閔苒和方忌也都額外的準備了不少。
本來,他們是擔心萬一拿到了那些被跟其他宗門勢力勾勾搭搭,受到假姑射山人令的弟子蠱惑的內門精英。
如果發生了爭鬥吵鬧,怕是將來說不清楚。
一旦由此引發了宗門的內鬥,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幾個嫡系弟子,都暗中留了心眼,打算這一路多多記錄,保存證據。
省的回來后,引發的內部口角紛爭。
結果後來抓內奸沒用上,這一路跟散修的紛爭卻接連不斷。
跟情緒上頭的顏令甄不一樣,因為自家師父這些年跟各大門派的吵鬧,幾乎所有賠不是賠錢的事,都是晏暖出頭解決的。
最開始,她也吃了不少虧。
明明自己這邊已經賠償了靈石,可對方還在外面大肆宣揚落華峰拒不還錢,或者倒打一耙去瑤台峰找掌門再勒索一筆賠款。
所以後來晏暖就有了經驗。
跟散修或者小宗門交易,別管事情大小,靈石多少,一定要留影刻錄,這才能保護自己。
故而在龍淵當散修們開始跟崑崙獵龍隊有了口角或者矛盾的時候,大家都忙着平息紛爭,晏暖卻不聲不響的開始一枚枚的刻影石進行收錄。
晏暖在這方面極為有經驗。
幾乎所有的矛盾起因和結局,她都有收錄進來,可謂精準又精華。
於是涵虛宮內的諸位聖君和各門派掌門,就看到了這樣的場景。
——崑崙弟子在營地以陣型為基礎,紛紛落地駐紮。而散修們等他們都休息后,卻紛紛硬闖到崑崙弟子的營地內。崑崙弟子勸阻,卻被他們指着鼻子高聲訓斥;
——巨大的猿猴在人群中撕咬撕裂,散修們哀嚎的四下逃逸。崑崙弟子們以劍陣為勢,直接迎頭衝殺了進去。然後收攏剩下的逃逸散修,並安置他們休息,提供了靈藥等。可偏偏有人又要生火,此刻距離驅逐猿猴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崑崙弟子就來勸阻,但對方卻又不滿起來。最後,一個弟子強行捏聚水訣將營火澆滅……
看到這裏,眾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馮勞通那段的影像,接的是這裏。
倘若如此,那崑崙弟子幾乎毫無過錯。
剛剛跟巨猿血戰,尚未可知對方會不會回來報復。倘若燃起營火,反倒給了對方進攻的標記了。
別說是崑崙弟子,就是換了自己去,也是斷不能允許對方在那種時候點燃篝火的。
在大殿中,有不少掌門互相抬眼對視,微微搖頭。
但大家都沒有說話。
情理的天平,微微像着崑崙的方向慢慢傾回。
刻影石的景象,依然在臨江聖君的催動下,繼續投放着。
——崑崙弟子們以劍陣為基,在前方開路。幾輪過後,密集的叢林和潛伏的猛獸們紛紛四下躲開。散修們歡呼着衝上去撿漏。
刻影石在這裏有了明顯的停頓,再次播放的時候,就是一個崑崙女修在不斷催促撿落寶的散修們讓開道路,而她身後的崑崙弟子已經結陣。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明顯就是崑崙弟子們要讓散修們讓開空地,好繼續以劍陣開路了。但散修們明顯動作拖拉遲疑,顯然還想找到一些漏網之魚。
於是大殿內的眾人就看到了另外角度,卻又熟悉的一幕,顏令甄忍不住以劍氣威嚇散修們停手,散修們嚇了一跳。但那最初的女修明顯勸顏令甄什麼。
看到這裏,似乎又一個疑團被解釋了。
真相居然如此,倘若沒有前面那段,分明是崑崙修士對散修的霸凌。可聯繫了前因後果,眾人卻能理解。
龍淵詭譎,危機四伏。
崑崙弟子有要務在身,不可能陪着散修們磨蹭。因為催促而產生矛盾太過正常,可以說這些崑崙弟子不但是克制,而且克制到了冷靜甚至憋屈的地步。
大殿內的各位掌門人和長老們,眸光閃動。
他們也一方面覺得崑崙是有些委屈的,但同時轉念又想到,為何崑崙能有這種威勢?!為何崑崙的第三代精英弟子,為何能如此優秀卓越。
回頭想想自家的那些歪瓜裂棗們,內心不由又是羨慕,又是酸楚起來。
故而明明是崑崙弟子被歪曲事實,背負了更多的屈辱,大家心裏反而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讓你們樹大招風,該!
所以殿內的人數雖然眾多,卻依然沒有一個人,開口為崑崙說一句公道的點評。
可也不需要他們開口了。
因為接下來刻影石投放出來的內容,讓所有人都無法冷靜。
——崑崙弟子們圍城一圈,周圍到處都是詭異暗紅色的林地,那些枯枝猙獰宛如鬼手。而他們周圍已經沒有了散修的影子。
這,又是什麼地方。
這些崑崙弟子似乎在商量着什麼,可很快的,大家就決定繼續深入那古怪的紅色林地。
“這裏,是顏師妹被人偷襲綁架后的場景。不知道是什麼人,趁亂偷襲了顏師妹,然後引誘我們來到了這處絕境!”晏暖控訴的聲音響起。
在場諸人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有高座在玉階上的星御仙君眼眸微微閃動了一下。
——果然,崑崙還是發現了禁地。
——不過,這個女娃娃說是有人綁架了崑崙女修?!
——好徒弟啊,好徒弟。
——你在龍淵,到底做了什麼?你以為,讓人提前發現為師在龍淵的佈置,就可以解救你那卑微的生母了么。
——可笑!
“什麼?甄兒被綁架了?”一直沒怎麼出聲的昊辰仙君詫異的說,“那甄兒現在怎麼樣?”
顏令甄不僅僅是曦和峰的掌令大師姐,更是昊辰仙君顏師古的嫡系後裔,乃是顏氏一門當代的接班人。
昊辰仙君自然格外關注自家晚輩的安慰。
晏暖微微搖頭,“不,不知道。我們,沒能救回顏師妹。”
“怎會如此?!”昊辰仙君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