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師兄的陰影
我與張宏本不熟,我也不會因為他是顏金鳳的同桌而記住他的名字。
那天,滿懷着激動的心情,我踏進了一間古樸的宅院。
這是一間不算很大的四合院,坐落在小城中一片古老的街區。推開古色古香的木頭大門,跨過一道高高的門檻,映入眼帘的是院子裏的花台,花台中央是一棵梅花樹。正值冬季,梅花樹正微笑着迎接着每一位來訪的客人,紅潤的面色在白牆的映襯下如同名家筆下的一幅水墨畫。
進入院子之後右轉便是主廳,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一個老頭子已經在裏面等候多時了。
他是學校請的興趣班老師,年過花甲,高高瘦瘦,上課的時候皺紋橫張的馬臉上寫的全是“嚴肅”二字,聲音緩慢而低沉,吐字卻是清晰有力。若問他教的是什麼?且聽我慢慢道來。
三年級開始,學校開設了興趣班,有二胡、古箏,有象棋、圍棋,有書法、美術,有籃球、足球,有羽毛球、乒乓球……興趣班在周末上課。
大部分同學巴不得周末拿來盡情玩耍,根本不想參加任何課程,但怎奈學校要求每個學生都必須參加至少一個項目,只好硬着頭皮隨便選了下。而我與眾不同,我對每個項目都很好奇,但怎奈精力有限,最終還是敲定了一個叫“國際象棋”的項目。
之所以選擇國際象棋,主要是覺得像美術、書法、二胡、古箏、中國象棋、圍棋什麼的大家都耳熟能詳,學會了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倒是一個叫“國際象棋”的東西聽起來很高大上,又新潮又有國際范兒,學會了一定能成為同學心目中的焦點,一定能在顏金鳳的眼中更加突出。
想到此,當時我就決定是它了!
老頭子便是這“國際象棋”班上的任課老師。
他很認真,只可惜底下的學生沒幾個認真聽講的,交頭接耳的聲音基本上能夠蓋住他。
起初,老頭子會在感覺到教室里比較吵鬧的時候,拿起自帶的戒尺敲打一下講台,同時板著臉面對着學生們,緩緩從最左邊掃視到最右邊,再從最右邊掃回最左邊,像一挺架設在山崗上的機關槍,那戒尺的響聲就是信號彈,而他那如炬的目光就是機關槍里射出的子彈。
我能感覺到這股子彈擁有的巨大能量,那是一種讓人難以承受的壓迫感,自己的身軀在它的面前輕而易舉就會被擊穿。
然而大部分同學對這種目光完全免疫,依然我行我素,可能他們明白這個老頭子是從校外來的,根本威脅不了他們。
誠然,這裏畢竟不是舊時候的私塾,既不能大聲呵斥,也不能用戒尺打手心,老頭子望着這群根本沒有心思學習的孩子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他所幸採取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自己按部就班地根據自己的節奏講課,下面的學生願意聽的就聽,不願意聽的就拉倒吧。
有時他在課講完了之後還留下了課後作業,都是一些殘局的求解。所謂殘局,就是將棋子擺出特定的佈局,這種佈局是符合遊戲規則的並且給定了由白方或者黑方先走,然後就看怎樣走才能取得勝利,這就是求解。
同樣地,老頭子並不在乎學生們做不做,學生們願意做的就做,不願意做的也拉倒吧。
好在班裏還是有些愛學習的學生的,老頭子每次收到的作業還能有十個左右,他臉上雖然毫無表情,但我想他心中應該還是很欣慰的。
抱着出人頭地的思想,或者通俗點說就是出風頭的思想,我還是想好好學習國際象棋的,這也是我主動選擇國際象棋的原因。然而我並沒有出現在經常交作業的學生之列,我覺得題目確實挺難的,回家以後一個小時沒解出來的話就乾脆等下周公佈答案了。大好的周末還是要多用來玩才舒服。
只是偶然有那麼一次,我解出了一道殘局題,興奮地將解題步驟交給了老頭子。老頭子看過之後眼睛突然一亮,很詭異地看着我,彷彿發現了大海深處的寶藏,朽木一樣的臉上久違地綻放起紅花。課後,他把我叫到身邊,邀請我到自己家裏上課。我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等好事,真是跟中了彩票似的,甚至比中了彩票還讓人感到興奮。
於是在約定的那天,滿懷着激動的心情,我踏進了老頭子的宅院。
只見主廳里已經有幾個學生在聽課了,他們坐在左側的沙發上,面對着右側的磁性棋盤展示板。棋盤上貼着圓餅狀的棋子,上面寫着“炮”、“將”、“士”、“卒”什麼的,棋盤上還畫著楚河漢界。我一驚,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好在看到老頭子還是那個模樣,才放下心來。原來老頭子還教中國象棋,在我來之前他先給一批學生上了中國象棋的課,然後再給我在內的另一批學生上國際象棋的課。
老頭子示意我到隔壁的房間裏等候片刻。於是我走向了隔壁的房間。一進房間,我就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驚訝地叫道:“張宏!你怎麼在這裏?”
“哦喲!貓小二,你也來啦!”張宏笑眯着眼,嘴角高高翹起。
“你也選了國際象棋興趣班?”
“是啊。”
“我怎麼從來沒注意到你?”
“我可早就注意到你了。”張宏依然笑着,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房間裏還有兩個男孩,除此之外沒有別人了。也就是說老頭子在國際象棋這個項目上只收了四個的徒弟。與外面學中國象棋的一屋子人相比,我們的陣容可真是慘不忍睹。其他兩個男孩不知道是什麼水平的,畢竟我只認識張宏,這個在班上成績中等偏下的傢伙不可能這麼聰明啊,他究竟怎麼混進來的?我又怎麼會跟他混跡到一起去?
按照老頭子的指示,我們要一起向他磕頭遞茶。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覺得還蠻好玩的,於是四人邊磕着頭,邊嬉笑着互相看了看。老頭子沒有計較這些細節,依然面無表情地穩坐在藤椅上。
儀式完成後,老頭子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紅包,然後告訴了我們,從今以後咱四個便是老頭子在國際象棋項目上的關門弟子。根據年齡排好座次,張宏最為年長,於是他就成了我的大師兄。書裏面的大師兄一般都挺厲害的,像張宏成績這麼差的,讓我叫他大師兄還真不習慣。
上課依然是在每周末,每次上課分為兩個時段,第一個時段老頭子進行授課,第二個時段讓大家自由對弈。四個學生輪流兩兩配對,分兩桌棋局同時進行。如果有人請假沒來的話,老頭子就頂上。
老頭子下棋的時候依然是一臉面癱似的嚴肅表情,但我覺得相對還是蠻輕鬆的。
當我失誤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提起自己的棋子,按照它的行走路線挪動到那個因為失誤而要被吃掉的棋子處,然後輕輕地在棋盤上敲擊三下,示意我這裏有危險,給我一次機會撤回去重走。
而當我已經註定兵敗如山倒的時候,王老頭則是同樣一言不發地提起自己的棋子,挪到那個犀利的位置上,用棋子的底部猛地踢倒那個倒霉的“國王”,就像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手持鋼刀緩緩劃過對手的鎧甲,發出刺耳而漫長的聲音,然後伴隨着另一隻手中短促的槍響,子彈最終讓一切終結於平靜。
學生之間下棋的時候雖然氛圍比較輕鬆,但我卻覺得挺有壓力。
我們必須按照比賽規定,落子無悔,摸到哪個棋子就一定要走哪個棋子。棋盤旁邊還有一個比賽用的機械計時器,計時器上對稱着有兩個時鐘錶盤,錶盤上各有一個按鈕。當一方走完一步棋之後就按下自己這邊的按鈕,然後自己這邊的錶針就停止走動了,同時對方的按鈕彈了起來,錶針再次走動起來。若規定一場比賽的時間是一小時,則誰的錶針先走過了一小時,誰就算失敗。
不過通常學生之間都沒有拖滿一小時就分出勝負了。
其他兩個男孩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我總是能夠輕鬆拿下;那兩個男孩和張宏則勢均力敵,多次交鋒的過程中張宏的贏面還小一些。按理說我的水平應該是在張宏之上了,可實際情況我沒有一次能戰勝張宏,於是我們之間就出現了循環式勝負的情況,就像著名的彭羅斯階梯,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誰最厲害。
這當中最奇怪的一環自然是在我總是贏不了張宏這一點上,就好像我被詛咒一樣。細細分析一下倒是大致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
張宏作為一個調皮鬼,主要的能力並不是肌肉發達拳頭大,而是嘴皮子特別靈活。語言也可以是一種強力的武器,成為了他欺負我的制勝法寶。在班上他就常常調侃得別人無地自容,如今在這裏,就只有我們兩個最熟,他和其他人下棋都沉默不語,在我跟前就像開閘一樣滔滔不絕。整場棋局下來,我的思維完全被干擾了,氣勢也完全被他那聊天時眉飛色舞的標誌性笑容比了下去。
越是輸給他,我整個心態越是崩潰,感覺自己被淹沒在一片揮之不去的巨大陰霾之下,整個棋盤籠罩在混沌之中,什麼都看不清,怎麼也掙扎不了,最後只能繳械投降。
我討厭跟張宏下棋,越看他越不爽。況且他還跟顏金鳳同桌,簡直不能忍。
萬一顏金鳳被他搶走了怎麼辦!不行!我不能這樣輸給張宏,我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肯定有一天能戰勝張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