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回:秘密入口
莫惟明的醫療箱不能太醒目。好在,他有一個金屬包邊的木箱,裏面的佈局他專門調整過——或許他早就預料到會有能派上用場的這天。
他只能挑一個深夜出門。提着這樣的箱子走在路上,還是太醒目,尤其是接近虞府的街區。他不能走正門,只能來到一處小門。虞府的小門有很多,大多已經封鎖、廢棄。但九方澤還是留了一處。當下的節骨眼上,無人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或者說,能留到現在的,都是並不在意的人。
九方澤相當準時。莫惟明剛取出懷錶,看到指針恰挪向約定的時間,小門忽然打開。門開的時候,沒有一絲聲息,它的合頁一定被提前處理過——真是個謹慎的人。他一向如此。
門開的時候,一團微弱的光流溢而出。九方澤的手裏拿着一盞油燈,光芒非常、非常黯淡,僅夠照亮眼前有限的地面。莫惟明雖然欣賞他的謹慎,但多少懷疑,是否有些過頭?畢竟他在虞府,也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
不過,如今虞府的下人是否還夠三位數,他不好說。夏天的餘溫還沒過去,但在踏入虞府的那一刻,莫惟明還是感覺到一股陰森的寒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偌大的宅院,好像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殼兒,徒有冷風在裏頭迂迴流轉。
九方澤的身形擋住了大部分本就可憐的光源。他對虞府內外的地形輕車熟路,閉着眼睛都知道幾步開外有幾塊石子。但莫惟明可不一樣了。黑漆漆的庭院裏,地面稍有凹凸,他心裏都打鼓。自己磕了碰了是小事,箱子裏的藥品、器材要是破了,可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跟緊。”九方澤低聲說,“你沒有帶手電吧?”
“沒有。”
“有幾件事,我要先給你說清楚。”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裏,每個字都能清晰地傳入莫惟明的耳中。他遲鈍地意識到,除了這股涼意之外,還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比如聲音。
進了這庭院內,各種夏末秋初的蟲鳴都消失了,夜禽也不再發出鳴啼。只有草叢傳來窸窣聲,不知是蟲的摩擦還是風的響動。
“現在的時間,原則上,不會有任何人出現。虞府沒有巡夜的人。如果你聽到我之外的人向你搭話,不要回答。”
“……”
莫惟明做了一個深呼吸。現在的他,嚴格意義上並不是一位無神論者。
他根本看不清路,只有九方澤身前溢來的、微弱的光點。太暗沉、太微小了,只能指引方向,連腳下也看不清楚。好在一路上,九方澤偶爾還說說話,就像時不時對他進行方位的提醒。畢竟那虛弱的光源看久了,彷彿要消融在周遭的黑暗似的。
“如果你聽到諸如人的竊竊私語,不要回答。只是夜晚的風吹過樹叢的聲音。即便你認為那聲音的吐字再清晰、再像是人的語言,也不要接話。那是你的錯覺。”
“嗯。”
“我們要去的地方,靠近河岸。你知道的,虞府過去的規模橫跨宿江。現在,圍牆已經建到了江邊。但我們仍能出去,那裏的靈力錯綜複雜,殘留着靈脈的‘遺迹。’曾經……有一位六道無常對那裏進行了改造,讓它可以被視為一處‘斷頭路’,也就是‘房間’。”
“是么?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如果你在岸邊看到了……影子,或者光,或者隨便什麼模糊不清的色塊。那些是葦盪里生活的螢火蟲。但千萬不要靠近,它們停留的地方可能是淤泥和水窪,容易陷進去。”
“好。”
“虞府已經很久沒見過螢火蟲了。”
“……”
你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北郊陵園都比你們家和平。
如果是過去的莫惟明,他很可能會忍不住說出來。但現在不會。
因為透過鏡片,他的確看到周遭出現了光怪陸離的現象。
九方澤呢?他會看到嗎?即便沒有,恐怕也有所感知。也可能與琥珀接觸太久,靈感比別人強上許多,也說不定。對那些扭曲而斑斕的光團,莫惟明暫且只能視而不見。
說心裏不毛,是不可能的。他嘗試摘下眼鏡,那些異狀果然不再能被看到。但憑他的視力,便“什麼都看不到”了。為了尋找那引路的油燈,他不得不把眼鏡推回去。於是,那些奇怪的光斑再度出現。
真不知道梧惠過來會看見什麼。還好,她不必過來。
莫惟明簡直有種感覺。就好像,九方澤像是來自冥界的引路人,以琉璃為誘餌,欲將他領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這樣一來,自己又和那些垂涎法器的人有什麼區別?不——莫惟明搖了搖頭。時至今日,他對琉璃本身就沒有興趣。他只是需要一個入場券,一個邀請函罷了。
九方澤是如何拿到那半顆心臟的?還是一大半,定是支撐過去那位瑤光卿的全部了。不管是他自身固有的能力,還是他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靠山、背景,都證明此人不可小覷。但好在莫惟明知道,從生理標準上判斷,他確乎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帶領下,兩人總算來到了目的地。這是另一處院牆,門窄窄的、破破的,不仔細留意根本無法發現這面牆上還有一扇門。但莫惟明從很早前,就感受到了愈發濃重的潮意。宿江並不湍急,水聲算得上靜謐。
九方澤鼓搗了好一陣,才把門打開。門鎖的銹跡很嚴重,摩擦聲聽上去讓人很不舒服。開門時,巨大的“吱呀”聲聽得人牙齒髮酸。或許是遠離了人們休息的地方,大點聲也無所謂了。當走出門的那一瞬,莫惟明覺得視野忽然變得異常開闊。
離開院牆內,連光線都明朗許多。不知是月亮恰好從雲層探頭,還是府上真有什麼遮天蔽日的把戲——他整個視線都被點亮了。距離江面還有很遠,但水波的聲音明顯起來。倒映着月亮的江面波光粼粼,明明滅滅。連着江面,這兒太開闊了,只有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葦盪一團團簇擁着。與方才一路的壓抑相比,巨大的反差感讓他的心裏生出一片空無。
莫惟明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自厭情緒。
他很清楚,從心理學上講,是環境造成的——加上在這個時點,人體激素分泌的情況。但即便知曉原理,他還是很難與這種情緒鬥爭。就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天權卿的事,琉璃心的事,弟弟莫恩的事……都無關緊要。
連自己存在的目的也可以被質疑。
雖然解釋得通,但,莫惟明還是忍不住去懷疑,整個虞府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回過頭,看着那一道長長的、在寬廣的視野里顯得矮小的圍牆。這之上的空間,似是存在無形的蔭翳將它籠罩。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影障一樣……
虞府是一枚巨大的繭。他不由得這麼想。
“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動。尤其記得,我之前叮囑你的話。”九方澤面無表情地說,“這裏還是太冷了,我不能把小姐先安置在這兒。我現在去帶她過來,請你稍作等待。這盞燈就交給你了,拿好它。”
“你不用它也可以嗎?”
“我對虞府的每塊磚頭都了如指掌。”他將油燈遞過來,“請務必保持燈光的亮度。不能調整得太亮,但也千萬不要熄滅它。不要帶着光源四處走動。如果……”
“如果?”
“唔,不太可能,但……還是告訴你吧。別一直盯着燈看,你的眼鏡適應了它的亮度,就再看不出光了。可也不能一直不看它,否則你不會注意到它是否真的熄滅。如果,我是說如果,油燈突然熄滅了——別朝南跑。往北跑,宿江的方向。水會讓你清醒過來,但水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尤其是……在你不會游泳的情況下。”
莫惟明略張了口,還想說些什麼,但還是算了。當務之急,還是讓他儘快把虞穎帶來,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九方澤離開了。莫惟明守着燈,嚴格執行他的叮囑。所有的規定,都有它存在的必然理由。而稍作思考,也不難理解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已經很久了……很多年了。虞府從過去起,就有着嚴格的家法,死在私刑下的廉價的僕從不計其數。莫惟明不懂風水,但若真有什麼怪事兒,他不奇怪。此外,最重要的是九方澤剛才提到——靈脈。這裏有靈脈的遺迹。在過去,有着富饒而完整的靈流循環時,興許府上沒出過什麼怪事。何況靈脈還在過去的、他們家的範圍之內。
現在……不好說。既然已經成了“斷頭路”,證明靈力是無法流通的。由此造成周遭環境的異變,姑且也算情有可原。九方澤剛說,有六道無常將它改造成一種“空間”,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
出門沒看黃曆,也不知道今天到底容不容易撞邪。
正想到這兒,莫惟明看到遠處有個人影。因為實在太遠,他只能看到一條細細的、黑黑的影子豎在那裏。但它來回走着,也不知是想幹什麼。拿着燈,他稍微往前走了幾步,大約能看出它是個女人的身形。莫惟明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裏的,但本能讓九方澤交代的所有話從他腦子裏過了一遍。
他回頭,看了一眼虞家的院牆。還在視野里,沒有消失。低下頭,油燈也亮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所幸那個女人也沒有看向他,更沒有向他走來。她在江邊做了些奇怪的動作,讓人看着有些不適。很快,她的身影忽然投入水中,消失在滾滾宿江里了。
怎麼回事……
不要多管閑事。莫惟明這麼告訴自己。他想起,自己剛才忘了摘下眼鏡確認了——說不定那只是個“本不該看到”的東西。九方澤也說過了,這裏“不會有人”。他也想過,九方澤該不會想趁機陷害自己?但不可能,他無利可圖。當下的自己也並未對其他人造成嚴重的威脅,沒有借他的手除掉自己的必要。就算有,他的機會也很多,不必搞這一手。
相較而言,真正的合作才是他的最優選擇。
聽到不遠處傳來刺耳的聲響,莫惟明知道,九方澤回來了。黑暗中,一個人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懷裏還橫抱着另一個人。那個人的體型小小的,瘦瘦的。
謝天謝地,再讓他獨自待在這裏,他會精神分裂的。
九方澤抱着虞穎走來。她的手軟軟下垂,像一具柔軟的屍體。但她的呼吸和心率足以證明她還活着。她身上蓋了一條毯子。看得出,九方澤真的很擔心她着涼。而在這種古怪的地方,這種擔心是有必要的。
“之前我聽你說,她被水無君的鎖鏈束縛着……”
“既然她已陷入沉睡,這便不必要了。”
莫惟明提過燈,從左到右小心地審視過去。虞穎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嚇了他一跳,手裏的燈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接下來,我來說,麻煩你帶路了。或者我們可以換一下——如果你能抱住小姐的話。”
“不了。”
他不知道十幾歲的小女孩有多重,但他不想冒險。去年把梧惠從事發現場拖到醫院,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他甚至不得不把她扔到附近,跑回去喊警衛和同事出來,才用擔架將她弄到醫院裏去。
“按我說的走,你會看到一個地窖的活板門。進去后,朝南,也就是虞府的方向走。”
“回去了?”莫惟明有些困惑,“那麼,為什麼要出來?”
“從虞府內部是不能正常進入的。聽我的就好。我說不要回頭的時候,千萬不要回頭。之前說過的規則,依然適用。”
“……好。”
若不是有他的叮囑,走在漆黑甬道里的莫惟明,一定會下意識地為與那虞穎極其相似的聲音而回過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