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月夜聞笛
天清月白,夜風徐徐,吹起江面波光粼粼,小船一路往北疾行。汪猛是北人不識水性,空有一身蠻力,卻全然幫不上忙。船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已到了杭州城北四十裡外的臨平縣。無病已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忽見背後有一艘大船正破水而來,跟得甚是迅疾。無病暗自心焦,料想必定是一路上露了破綻,大隊人馬已然追至。眼見自己這小舟的速度無論如何是不敵身後的大船,無病只得努力划船靠岸,兩人跳上岸來,尋得一處松林,急忙矮身遁於林中。
兩人剛剛隱身,那艘巨舫便已排浪而來。但見船頭上燈火輝映,甚是熱鬧,甲板上一張大桌,桌上杯盤狼藉,幾個二十來歲的錦衣青年正在那兒縱酒取樂,肆意歡謔,身旁更有十幾個侍女流水一般地端盤上酒、收拾碗筷。
大船行得飛快,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往北而去,只留下一船被水流擊碎的月光,依然瑟瑟蕩漾於江心。遠處,傳來一位青年的幽幽長嘆:“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與君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原來不過是幾個紈絝子弟閑來無事,在月下行舟取樂、裝風弄雅,與我等無絲毫瓜葛。”無病與汪猛不由心下一松,這時候,已是子夜時分,兩人均已飢腸轆轆、疲累交加。汪猛說道:“無病兄弟,我看那些歹人必不知我已離城。今日夜色已深,不如我們尋
個地方先行歇息一晚,明早買兩匹快馬由陸路北上,你看這樣可好?”
無病自然點頭稱是,他畢竟年輕體弱,劃了一個時辰的船,早已雙膀腫脹、疲累不堪,此刻你讓他再上船怕也是划不動了。
當下,兩人於曠野四望,在這茫茫月光下竟無半點燈火。原來臨平實為偏僻小縣,此地離縣城還有些距離。鄉野人家本就稀少,此時早已經酣然入夢。汪猛不欲打擾鄉民,也是怕萬一生出事端反致連累。他遙遙望去,見不遠處有一座山峰,峰頂隱約有一處巨石壘成的平台,在月光之下,似是有仙人佇足。汪猛心中頓生豪氣,他一拉徐無病的手,施展起輕功,便朝那山頂的石台發力奔去。
原來那山喚作“黃鶴山”,位於臨平南郊二十里。山頂有處天然巨石形成的平台,當地人呼曰“佇仙台”。相傳不知何時,曾有一位白衣仙人駕黃鶴而來,在此佇留。仙人走後此山便得名黃鶴。據說曾有人在月圓之夜,見仙人於石台之上或翩然起舞,或靜坐修道,反正這些都是傳聞,半真半假、道聽途說,有人輕信亦有人嗤之以鼻。
黃鶴山山體不高,山勢平坦,汪猛與無病兩人奔行不多時,便已到了佇仙台下。汪猛有心賣弄,提着無病的手喝了一聲“起”,兩人便騰空而起,攀住了生長在巨石旁的一棵粗藤。汪猛左手拉住粗藤,右手牽着無病,左腳
一點、右足一蹬,兩人再次飛身躍起,如此三次,終於緩緩落在了平台之上。
無病只覺風聲入耳,呼呼而過,待得躍到山頂,看到平台,不覺眼前一亮。只見那山頂平台之上,樹木不生、雜草不長、空無一物,此時月光如水銀下泄,照得遍地皓白。那平台不知由多少巨石天然壘成,竟是十分寬闊,方圓有數十丈之廣。石台也甚是平整,人行其上如履平地,遠遠看去,這巨大的天然石台竟似天造地設的一張石床。屹立於石床之上,迎面松風陣陣,遠處水流淙淙,當空明月皎皎……飄飄然竟似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感。
無病與汪猛隨意地撿了個空曠處坐下。汪猛從腰間的皮囊里取了兩個大餅,分於二人食了。汪猛一邊吃一邊問道:
“無病兄弟,你也是那分水堂的人,我今日殺了你們大堂主,得罪了你們五堂主,與你們整個分水堂為敵。你為何非但不殺我,反要救我?”
徐無病:“不瞞汪大哥,我自小父母雙亡,全靠鄉人救濟,後來流落到這杭州城裏,四處行乞,有時也做點雜活,勉強度日。那分水堂是杭州府第一大幫派,他們靠水運為生,專在這運河上討生活。這些年販鹽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們會經常招些工人在碼頭上搬貨卸貨。他們要人我就去了。我在那裏打雜也不過是一時權宜,無非是為了活命而已。”
徐無病接着
說道:“後來我遇到了我們二堂主,他是個好人,與那其他四位堂主都不一樣。他提拔我,讓我做了他的親隨。他常和我說販運私鹽不對,這是公然與朝廷作對,長此以往必受其害,可是沒辦法,方老太爺不聽。方老太爺的命令,他這做兒子的也不能違逆。”
汪猛慨然道:“好!無病兄弟,我答應你,如若朝廷將來派大軍剿滅分水堂,我必上報我家都督,保你們二堂主一條性命。”
徐無病忙抱拳謝道:“多謝汪大哥!我們二堂主還有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到時也萬望汪大哥保全!”
汪猛握住了徐無病的雙拳:“好!就沖你無病兄弟的這份義氣,我答應了!”
徐無病復又嘆道:“哎!想想自己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也無異於是助紂為孽。那分水堂除了違抗法令、販賣私鹽外,平日裏欺男霸女、侵佔民田、逼良為娼、巧取豪奪……又有哪一樣壞事沒做過?”
徐無病:“那分水堂的種種惡行,早已令我不齒。奈何我在五堂主手下,一時半會也不好脫身。今日幸遇汪大哥,了我多年心愿,我真該好好感謝汪大哥才是!”
汪猛笑道:“好好好!那兄弟你就跟着我一道進京。到時我在沈都督那兒再跟你討個差使,你為人聰明又有膽色,咱兄弟一起,想幹啥就幹啥!做哥哥的擔保沒人敢欺負你!”
汪猛:“我汪某人這一趟來江南真是不
虛此行啊!竟能認識你這位好兄弟!只可惜此時身邊無酒,不然我真要與兄弟你喝一個大醉方休啊,哈哈哈!”
徐無病看汪猛笑得如此爽朗,心下也不由高興。兩人並排坐於這明月之下、山石之上,想到將來快活之事,盡皆笑逐顏開。
……
汪猛笑罷,倒地便睡,未幾便聞鼾聲如雷響起。徐無病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想到過去種種,都會隨着這運河之水一去不返,從此就要踏入他全然不知的京城,將來是喜、是憂?是福、是禍?一切都未可知。
無病索性坐起身來,抬頭望着這一輪滿月,她大如圓盤、銀光四射。月中彷彿隱隱有一位仙子,正自翩然起舞,舞姿曼妙不可言。
無病忽然想到今夜正是中秋月夜,他自小失了父母,獨自長大,嘗盡人情冷暖,當此月圓之際,更是渴盼家人團聚、其樂融融。
無病依稀記得小時與父母一起,雖然生計清苦,倒也怡然自樂。父親沉默寡言,母親婉約溫順,他努力想回憶些兒時的過往,卻發覺一切回憶都已是模糊不堪……
無病強忍淚水,從腰間取出了一支玉笛,湊到唇邊“嗚嗚”然吹奏了起來。
無病吹的乃是一支古曲《江天月》。笛聲時而清越悠遠,時而沉鬱低婉,沉鬱時如游龍低徊,清越處似驚鴻乍起,其音如絲如縷、如風如雪,如彤彤朝霞、若瀟瀟暮雨;迫而聆之,悠悠然如春江之水
,無語東流,遠而聞之,恍恍然如皓月之光,遍灑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