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蚍蜉撼樹

第三十八章 蚍蜉撼樹

林蔭交錯的碧水清潭,與椎鼓角斗場相鄰,久經前人踩踏,中間貫穿出了一條綠蔭小道。

春風拂面,流水潺潺。

一襲灰袍的少年站在潭邊,雙眸明亮如這清澈見底的深潭,他端視着一塊篆刻“水至清則無魚”的石碑,繼而又望向潭水,喃喃道:“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片刻后,他來到蹲在潭邊看流水的祁向南身邊,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問道:“接下來有何打算,若是沒有着手點,你我就暫行分開,我去白澠河看看。”

祁向南沒有說話,他拔下腳下一棵草芽銜在口中,含糊道:“眼下這傢伙一石二鳥不成,我看要有連環計,我現在真有點後悔了,先前就不該張口讓這條地頭蛇幫忙張羅飯局。估計他也是吃准了這一點,看出我的來意,以為沒有他這個勢力盤根錯節的地道豪閥幫襯,我在邙城將寸步難行。於是,這傢伙就想着我必須以過江龍的身份,搬開腳下的攔路石,利人利己。今天的事情只是個開端,想必他就算心裏不痛快,也想着來日方長,不愁我不上鉤。”

說著,他兩手同時揉着兩邊的太陽穴“誰說這些官家子弟都是不學無術的敗家貨,明明是城府深沉的可怕。唉,真是人心隔肚皮,初次在燕雀樓見面那會兒,他雖然不咋說話,但好歹還有那麼點深沉的可愛。這再見面,就是瞅哪兒,哪兒礙眼。”

“你說這話,臉燒不燒的慌,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可是鱧化城內數一數二的大紈絝。”石皓兩腿屈膝,身子坐的異常筆直,笑着打趣道。

接着他又說道:“這裏的事情雖說是你提議的,但你能等我缺不能等,我要儘快找到突破口,刻不容緩。”

然後,石皓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春風樓里藏着一個人,你知不知道?”

祁向南抬頭看向石皓,神色如常道:“何人?”

石皓緩緩道:“龍苛”。

他又道:“先前之所以沒有跟你提起此人,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想當然以為通知了知府衙門,雲棠定然不會坐視不理,衙門派兵派人捉拿,一切萬事大吉,結果到現在半點消息都沒有傳來,想必是失敗了。”

祁向南面色微變“遇到了阻力?”

“沒錯,如果消息無誤的話,是有京城勢力向雲棠施壓,具體其中曲折,我就無從探知。”石皓道:“對了,可能是我在碼頭上遇到的四男兩女一行的年輕人,其中有一人一口點出了我的名字,想必他是從龍苛口中得知。”

“仇既然已經結下,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坤沙幫的幕後勢力當時被衙門查出向青禳等國販賣人口,此乃死罪,這是鐵一般的事實,現如今他就是那過街老鼠,恐怕也只敢背後耍些伎倆。這姓龍的王八蛋的腦袋,暫且擱在他的肩膀上,稍後取下便是。回去后你再謀劃一番,以老石你的聰明才智,剷除這個跳樑小丑,不說探囊取物吧,也用不了幾分心思。當下事當下作,邙城的地下勢力整合出來,是眼下當務之急,那可是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祁向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雲淡風輕道。

石皓跳下大石,撿起一枚紅色石頭,扔入潭水中,看着濺起淡淡漣漪的水面,輕輕一笑,似乎又回到那個與爺爺相伴山澗的日子。回頭看到祁向南爬上大石,仰躺在石岩上,他說道:“白澠河碼頭這塊肥肉,幾家本土勢力虎視眈眈,誰都不願成為眾矢之的,我去打打秋風,看看有沒有機會見縫插針,引發內鬥,好來個漁翁得利。”

祁向南驀然哈哈大笑,微微抬起腦袋看着那個換作前者蹲在潭邊的身影,說道:“投石問路后,隔岸觀火就好,別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燒身。”

石皓沒有說話,二人一時間有些沉默。

良久后,石皓雙手捧起一條撞入手中的幼魚,輕聲道:“你說我們做這些事,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等了許久,才傳來祁向南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蚍蜉撼樹”。

石皓緩緩將魚放入水中,見魚兒歡快遊走,他笑了,宛如是在與自己言語般,說道:“蚍蜉也能撼大樹,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躺在石頭上的祁向南眨了一下眼睛,以作答覆。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麼,陡然起身,向站在不遠處樹下的陸奎二招了招手,喊道:“奎二,我可是聽說你經常在碼頭上小賭怡情,肯定撈了不少銀子,今天我給你個機會大撈一筆,不再是蚊子腿肉,敢不敢賭一把?”

陸奎二小跑着過來,神色也算恭敬,但就是少了對待石皓的那份敬畏折服。他嘿嘿一笑,一臉姦猾之色,說道:“祁公子不妨說說看,要是註定輸的賭局,就算我答應,大當家的站在一邊也看不過去。”

說著,他還不忘沖後者露出一個諂媚的笑臉,石皓直接無視,說道:“不必賭了,註定輸,甄豪貴一定會告知你這位千虎堂的少堂主,邙城的這些地方勢力一聽說千虎堂的威名,立馬錶示準時赴約。”

祁向南一臉頹然,悶悶道:“沒勁”。說完,又躺了下去。

陸奎二聽得一頭霧水,正要開口詢問,卻被大當家的接下來的一句話說的心神劇震,一陣悚然。

只聽石皓說道:“我們可以猜一猜先前那場兩姓之爭,會不會是那兩人故意演戲給我們看,用意是吞下你千虎堂。”

————

初春的金元城,破除連日的陰雨連綿,迎來首個艷陽高照的媚日高掛。

作為京畿重地旁邑的武侯縣坐落在此的臨淵閣,一如既往的把守嚴密。巡守外圍的巡衛長林塘於卯時值夜換崗時,猛然發現一個屹立在門口不知幾時的佝僂身影,那個據說衣錦還鄉身份顯赫的功勛老人,已經多年不曾來到這座庭院的老侯爺,他的身桿此刻異常筆直。

林塘在二次巡守到門前的時候有些不忍,因為他看到那老爺子的雙腿已經開始打顫,眼睛也不由自主的上下閉合,腦袋猛的一點一點,老邁的臉上有着難以掩蓋的疲色。只是不知因為何種原因,老侯爺就那麼倔強的佇立在原地,絲毫不願挪步離去,林塘在勸慰了兩次后,得到“走遠”兩字的答覆后,只得作罷。

今天的關武侯羅雄顯得格外神采奕奕,年過七旬的他穿上太祖皇帝欽賜的四爪蟒袍,腰桿挺直的站在臨淵閣的正門前。

他已不理政事多年,膝下兩子均在朝中擔任要職,老年得女的他奉為掌上明珠,十分寵溺,孫子孫女更是都已長大成材,如今的侯爺府儼然是一副含飴弄孫,和和睦睦的三代同堂景象。

本以為此生就要在這武侯縣了此餘生,百年壽終后得個股肱忠烈的謚號。然而在得知登基不足一旬的年輕天子將要親身巡視京畿,胸中有錦繡的賦閑侯爺心中再起波瀾,看作是自己未來再度登臨廟堂的契機。

一向自恃滿腹韜略的關武侯其實從許多年前賦閑在侯爺府,掛上這個閑散的名頭后,內心始終有所不甘,總想着有朝一日,再次登臨廟堂,施展這滿腹才華。當得知今天就是這位年輕天子親臨臨淵閣巡視的日子,羅雄早早爬起,來到臨淵閣,沒有驚擾任何人,就那麼筆直佇立在大門的廊柱前,足足一個時辰有餘,一動不動。於是就有了眼下老當益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不知過了多久,當老人處在半睡半醒之間時,那條漢白玉鋪就的八丈寬道,終於有人影出現,緩緩向這邊走來,然而這一刻也不知是老人眼神不好,還是真的睡著了,他就那麼呆愣愣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不遠處早已嚇得噤若寒蟬,匍匐在地的林塘,內心苦笑不已。

他偷偷瞥了一眼漢白玉道上僅僅只有三人緩行的陣仗。

一個年輕人,兩個老者。

走在前列的年輕人,面容丰神俊朗,雖是一襲布衣,但仍讓人覺得不凡。身後兩名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年,走起路來有些蹣跚吃力,只是那份淡然的氣態,像是久居上位,執掌權柄的人物,給人十足的壓迫感。雖說如此,但后兩者相較於前者似乎是少了些什麼,氣度,又或者是與生俱來的那份尊貴。但言而總之,這三人走在玉道上,都不是他這個不入流的巡衛長可以忽視的。因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位便是近日來京城中爭議頗多,各種傳聞傳的沸沸揚揚,榮登大寶的真龍天子。

只見那年輕天子走到臨淵閣門口打瞌睡的老人身前,笑了笑,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肩頭。

老人悠悠醒轉,見到眼前之人,一陣恍惚后立馬反應過來,作勢就要行那君臣之禮,可雙膝才下去一半,就被年輕天子雙手輕輕托起,使之免於跪拜大禮。

“侯爺年齡大了,這才三月天,春寒料峭,地都還是涼得,一切從簡,繁瑣的形式就免了。聽說羅老大人已經站了很久,我們不妨找個地方歇息歇息,也好說話。”年輕天子笑了笑,一番言語如春風拂面,讓人倍感暖心窩,而且他也沒有自稱“朕”。

羅雄瞬間老淚縱橫,他心道:“多少年了,都多少年……”

老人雙手三撣,向著面前天子恭恭敬敬的行了個三拜九叩大禮。

————

金元東庭山,山腳處的三間茅草屋,中間的屋裏,有兩人圍着火爐相對而坐。

坐在左邊的是一名鬚髮皆白,臉上卻沒有任何皺紋的老者,面容和善。他的手中拿着一張材質昂貴的宣紙,上面寫有幾行小字,正在低頭看着。

坐在老者對面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明明儒衫裝扮,卻讓人感覺一股子戾氣環繞。中年人正襟危坐,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些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者將手中那份經過層層篩選送入他手的密報扔進面前的火爐里。待其焚燒殆盡,他自嘲一笑“枉我還自比李聖人,好一句眾人皆醉我獨醒。”

然後,老者起身,徑直出門而去,在門口牆壁之上取下一隻鋤頭扛在肩頭,隨後正了正衣襟,昂首邁步向菜圃走去,他的腳步很輕,卻走的很快,完全不像一個已有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中年人連忙起身跟上,卻又不敢走的太快,剛好落在老者身後三步距離,不減不增。

很快兩人就來到田地中,老者一邊鋤草,一邊嘆息道:“魏閣老始終認為是我這閹宦誤國,亂了朝綱,才致使我朝走到如今的局面。殊不知我真的並未做什麼,只是想挺直腰桿做個人,而不是狗。以前始終彎着腰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累了。”

兩者一前一後,從田壟這一頭來到那一頭后,老者突然回頭看向那個武將出身的侍中大人,中年人眉頭一跳,只聽他說道:“此間事已經了了,回去吧。你也不必介懷,這還談不上利用或是算計,管他魏黔是裝瘋賣傻,還是順水推舟,都無所謂。夭折的皇子屬正統也好,現今的皇帝心眼多也罷,無非都要去籠絡民心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屁話。我一個老閹狗哪有幾年好活,和年輕人制氣做甚。你回去吧,給牛罡帶句話,多看多做少說。”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他還不是臣。”

老人說著,下鋤的速度愈發快了,很快一壟田就讓他鋤得七七八八。興許是累了,老人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單手呼扇着風,娓娓道:“這人一老,沒個人陪着說說話,一旦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你也別嫌我嘮叨。”

當朝侍中劉道鴻連忙道:“不敢”。

老人又重複了一遍:“你回去吧,不要來了。”

“下官告辭。”劉道鴻彎腰作揖后離去。

從頭至尾,這位當朝大員只說了兩句話,只是老者一味在說,他在聽,不是他不想說,而正是如他之前說過的兩個字,“不敢”,不敢說。

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正是當朝一手遮天的權閹,先帝顧陽龍在世時,一句話坑殺十八名驍勇善戰的三品武將,連根手指都沒動一下。由不得他劉道鴻不怕,因為他是當時唯一活下來的三品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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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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