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要看銀山拍天浪
天色昏沉,積雲壓境,厚厚實實綿延不知多少里,伴隨着時而傳來的隆隆雷聲,聲勢駭人。
電閃雷鳴之間,隱約可見在那黑雲之上,宛如有神人擂鼓,挾萬鈞之勢,震懾天地。
石皓獨自渡江來到對岸,沿着蜿蜒曲折的狹道而行,腦海中迴旋着二人分道揚鑣前談話的一幕。
城北茶館。
“此番何為?”石皓開門見山,沒有繞彎子。
“別告訴我,你真的是為了求助而求助,我也不信。”他又補充道。
卻見祁向南仍是嬉皮笑臉模樣,先給石皓倒了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的抿了一口,這才說道:“老驢啊,你這樣真的既無趣又累,什麼都喜歡擺在枱面上來講,像之前那樣找到童真多好,明明是少年皮囊,偏要生就老謀的心。”
“彼此彼此”石皓反擊道。
祁向南放下茶壺,驀然抬頭,笑容有些詭異“老驢啊,你說我是該叫你呂大木好呢?還是叫你石皓好呢?”
石皓心中微驚,拿着茶杯的手,頓時緊了幾分,面上卻是依然雲淡風輕,看着祁向南,坦然自若道:“果然,不能小覷天下人,更不能小看任何一個勢力。”
“沒錯,重新認識一下,無名之輩,石皓。”
祁向南又兀的嘿嘿笑了起來“我就說嘛,我兄弟這麼聰明,怎麼會有這麼土,這麼呆板的名字。”
至於石皓為何隱藏真實姓名待在鱧化城,有何難言之隱,或者說是苦衷,他沒問,甚至隻字未提。因為他知道,眼前之人若是想說自然會說,不然問也白問。
結果,卻是出乎他意料。
就聽石皓平靜地說道:“我為報仇。”
之後,再未多言。
這下,倒是輪到祁向南有些措手不及,是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他訕訕笑着,突然間靈機一動,立馬說道:“老石啊,我求助陸子健和楊眚幾人,所圖確實不像表面那麼淺顯,我之目的,以你的聰明才智,縱然不能一覽全局,猜出一二定然不在話下。”
這話題轉移的太過明顯,甚至連帶有溜須拍馬之嫌,而且這叫法轉換的更是無比自然,挑不出半點毛病。
然而祁向南所言卻是句句出自真心,石皓之聰明智慧,他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吞併”石皓自動忽略掉這些虛浮言語,針對性答道。接着,他又直截了當說道:“事成之後,我能得多少?你拉上我需要我做什麼?”
祁向南卻是揮了揮手,說道:“哎,雖說你已經猜出大概,但事情的原委及目的,我還是要說上一說。”
石皓點頭。
“千虎堂如今看上去在鱧化城一家獨大,至少表面如此,可內里卻是不然,坤沙幫及其背後勢力覆滅后,一小部分幫派依附上本堂,但另有一部分勢力投靠了這五家,之所以會形成如此局面,歸根結底的因素是陸陳五家手裏抓着所有人必需的命脈,他們有錢,而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威脅,隱患,我不允許,千虎堂更不會允許這五家摻和進來,因此……”
石皓聽懂了,也明白了。
利之所驅,苟必行之,貪婪為導向。
千虎堂表面一家獨大,眾多小門派附庸,但是背地裏卻也有不少地下勢力掌控在王敬義、楊眚五人手裏,確切的說是他們背後的家族。
而最令祁家父子所忌憚的是,這五家有錢,財可通神,有錢可使鬼推磨,所以這才是最大的隱患,威脅。
但他們又想要真正做到一家獨大,只得想法子吞併,或者說是滅掉這五家,於是就想出了這麼個半真半假的幌子,誘之以利,利益驅動之下,這幾家必然拿出大筆錢財供其所用。然後,畫貓畫虎就全憑千虎堂拿捏了。
當然,表面上還是要做出大舉開拓地盤,佔領邙城的舉措,因為千虎堂也確實有這個意圖,只不過是次要的。
千虎堂許予利,另五家因貪念導致被利用。看似簡簡單單,但實則祁向南玩的是釜底抽薪。
這幾家若拿出錢財,斷然不放心直接授予千虎堂自行驅使,肯定也會派出大量人手隨行,如此一來,幾家的後方必然懸空,他們趁虛而入,輕而易舉便能掌控全局,而分散跟隨的人手,也能各個擊破,從而做到真正的一家獨大。
一柱香后,祁向南看向聚精會神聽着的石皓,又說道:“老石啊,此事過後,你能得到錢,大筆錢。”
石皓低頭沉思,片刻后,他又抬頭,二人再次對視,隨之哈哈大笑。
宛如兩隻小狐狸。
祁向南此言說到他心坎裏面去了,他此時正需要錢,很多錢。
石皓需要錢,他有許多事情要做,卻是急不來,故而只得按部就班,徐徐圖之。
首先坤沙幫背後的勢力沒有滅絕,似乎與奉壹有關,他們把自己逼往絕處,爺爺身死,自己都沒能送最後一程,將來勢成,必滅之;
二則要入仕途,欲做事隨心所欲,當權勢加身,官成后,衣錦還鄉,雖那地非鄉,卻也要見見那些誆騙,出賣自己的人,好好算一算舊賬;
再之,找到多年未見的姐姐,還自己心愿,爺爺遺願;
另之,既然答應了孟小山,若是遇到他妹妹,便帶她去他墓前,將之死前留下的話,及離世的“理由”,一併告知,仁義盡到。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答應方徇到他的家鄉看看其重病的娘親,不能食言。
男人一諾抵千金,自然是要去的。
離開茶館時,祁向南本來在前面走的好好的,陡然間轉身,望着石皓說道:“做戲要演全套,明天我們去鄰城走個過場。”
“好”石皓並不意外。
然後,他再次轉身準備離開,結果還沒跨出門口,又嬉皮笑臉的轉頭“你如此耗費心思打造自己的勢力,又與知府大人走的這麼近,有沒有興趣也把兄弟拉攏進你的陣營?或許兄弟一入……”
然而,當他碰觸到對方眼神中的凜冽寒意,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腳步虛晃,一溜煙跑沒影了。
……
石皓走着走着,不由輕笑出聲:“沒想到祁氏殺豬起家,還有這份梟雄之姿,野心可真不小,就是不知道是那位得了高人指點成就小成境高階的祁士離,還是這位經常喝的酩酊大醉,卻又故作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祁大少。”
石皓更偏向於後者。
浮於表面的祁向南已然很聰明,懂人心、明人性,石皓自認看得通透,對於前者的計策,圖謀,他已瞭然於胸。
而那幾人在昨日的談話之後,是斡旋也好,斟酌也罷,又或者貪心不足,各懷鬼胎,內鬥起來,最終得利的只會是千虎堂。
然,正因為如此,石皓覺得這樣的人才更可怕,計謀與誅心並使。
走過拐角,到達一處小山坳,道路途經此地,當石皓還沒有走上平地,天幕卻是猛然降下大雨,粒大如豆,砸在臉上微微生疼,雨勢漸大,噼里啪啦的聲響也越來越大,視線也因為雨水撲面變得有些模糊。
他不由苦笑道:“早知道就聽老胡頭的,帶把傘了。”
好不容易從已變得泥濘的土路爬上來,正準備跑着趕往目的地的時候,不遠處卻是跑來一個人,懷抱一把傘,手舉一把傘,笑的有些猥瑣,也有些討好。
“大當家,我本來要去碼頭接您,沒想到您提前來了,瞧瞧這一身淋的,莫要染了風寒,趕緊隨我回去,那裏有乾淨的衣衫。”陸奎二見到石皓,笑容諂媚至極,邊說邊幫石皓拍打身上的雨水,並將手中已撐開的傘遞了過去,自己則撐開另外一把還未打開的油紙傘。
石皓順勢接過傘,稍稍偏移,將傘微傾,遮擋在還未打開傘的陸奎二頭頂,問道:“事情辦的怎麼樣?”
陸奎二恭敬回道:“只探聽到對方是來自京師大人物的子嗣,其他消息屬下沒有探聽出來,對方有高手暗地裏保護,庄內好手還未靠近,便被對方發現,只好離去,後來監視就不敢離的太近。”
“對方有多少人?”石皓又問道。
“至少超五十人。”陸奎二答道。
“繼續監視。”石皓說道。
“是”陸奎二應道。
石皓沒有再說話,陷入短暫沉思。
陸奎二見到大當家的狀態,欲言又止。
“說吧”石皓注意到陸奎二的神情,說道。
陸奎二覺着鬆了口氣,他不能憋着這些話,必須要說。
“大當家的,今天下面人稟報,見到了一個人,仇人。”陸奎二面露狠色的說道,還單獨強調了兩個字。
“誰?”石皓已有猜測,不過還是問道。
“通緝犯,龍苛。”
陸奎二知道這個人,也知道此人是大當家的仇人,因此他早已記恨上龍苛,欲除之而後快。
石皓淡然道:“哦,真的是他,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真好,真好……”
陸奎二渾身打了個寒顫。
石皓將此事暫時拋於腦後,對陸奎二說道:“你準備一下,明天隨我去邙城,帶上幾個好手隨行,順便練練手,沒有實戰,始終是紙上談兵。”
“是”陸奎二面露喜色,練了這麼久,終於有用武之地,想必那群小兔崽子知道后,爭先恐後要去吧。
“姬先生可在庄地?”石皓舉着傘向前走去,邊走邊問道。
“我來時,姬先生還在甸里魚塘釣魚,此刻不知還在不在。”陸奎二屁顛屁顛跟上,眼中仍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就去甸里魚塘。”石皓說道。
“好嘞”陸奎二笑盈盈的跑到前面領路。
……
扈江北岸,距離鱧化城六里左右的隱蔽山林中,密林深處有一片不大的空地。
佔地數十畝的大院,土坯壘砌的築牆,三十餘間鱗次櫛比的簡陋木屋,院落中有上百棵果樹,邊角處有一口小型魚塘。
院子中,有百餘青壯光着膀子操練,個個看上去都是孔武有力,充滿爆炸性。
魚塘上,一葉扁舟飄蕩,船上蹲坐着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中年白面儒生,他的手中握着一桿竹制魚竿,垂於水中。
白面儒生就彷彿定格了一般,任憑雨水洶湧拍打,他自巋然不動。
終於,他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一抻手上的魚竿,一條半米長的大魚躍然船上。
無法想像,一根連小指粗都沒有的魚竿,居然能撐起這條半米長的大魚,足有幾十斤重。而這一切的完成,還這般舉重若輕,彷彿不費吹灰之力。
做完這一切,他抬頭看向聳立雲端的龜馱峰,神色張揚,語氣豪邁,朗聲道:“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
他的聲音似乎壓住了雨水擊打池塘的拍案交擊,令院中的少年郎們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