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講些舊日事(完)
始元八年,十一月。
站在忘川河畔目送載着蘇木易走丟的魂魄的小船遠走的花三,一再殷勤招手,直到那小船沒入碼頭的燈火找不到的黑暗了,才一下子泄了氣一般,熱情霎時煙消雲散,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沒個形象,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坐在那兒,揪着地上的小石子,將石子扔到忘川河裏頭去。
阿魓見她這樣,以為她是擔心蘇木易回不得去,也在她身旁坐下來,寬慰道:“你也不必擔心,鬼差辦事向來牢靠,而且聽剛才那位鬼差所言,他是從頭到尾跟着蘇木易的,只是那人精來擾亂了,才叫蘇木易走丟了的。不多時便回去了,搞不好咱們到蘇城第二日或第三日,他便也回到蘇城去了。”
花三憂心忡忡的,與阿魓道:“我倒是也不是擔憂他回不去,你先頭也說不過是走丟了,能回去的,我是相信你的。我就是煩惱,他其實早就知道我是蘇其二了,我的樣貌雖然變了,但是老鴉仍舊跟着我,他是見過老鴉的。”
蘇地上的鴉,只有她和蘇暖有,蘇暖的是普通的鴉,唯有她蘇其二的鴉是傳說中的那種會吃人的巨鴉,是不一樣的,他也見識過的,但是她在九華山時候混沌了,竟然不記得了,今日見他講了當年這件事情,才想起來。
他是見過老鴉的!他還見過百鴉殺人!
想着自己這麼多年像個傻子一樣,以為人家不知道,還招招搖搖地帶着一群鴉滿蘇地地亂跑,混江湖,還覺得人家是找不到蘇其二的,花三就很想錘死她自己。
想着便抱着自己的腦袋一頓亂撓。
阿魓聽她說到那老鴉的事情,有心安慰她道:“你倒也不必這樣,你的鳥兒蘇地上不少的。更何況,他只見過一次,你能保證那一次他就記得了?”
花三泫然欲泣看他,扁着嘴道:“你若是見過幾百隻鴉從你背後衝出來,黑壓壓一團跟烏雲一樣掠着你的身體擦過去,將站在眼前一個活生生的強壯的男人啄食了,並且頃刻之間只剩下白骨了,你會不記得嗎?”
別人她不知道,當時蘇木易是震驚得暈了過去。
後頭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召百鴉殺人,也是有些震撼,一下子太害怕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人,等她找到曹丞叔回來的時候,蘇木易早就不見了。
她那會兒還以為他是鯉魚精,可能又跳回湖裏去了,當天下午還差人去湖裏游找。鯉魚精小哥哥沒找到,倒撈上一條老大的水蛇來,她師父這些年在湖裏投下的魚苗,全遭這條大水蛇吃盡了。眾人還道撈得好,這水蛇的腰身比二姑娘還要粗上幾圈,若是趁着二姑娘在湖邊的時候不察,將二姑娘吞進去了,那就不好了。
曹丞叔還將那水蛇的皮扒了,給花三做了一隻小小的隨身鼓,剩下的皮貼了斷風的刀鞘。餘下的血肉送到廚房,當晚余留在行宮的眾人都吃上了蛇肉羹。
等到晚上大公子回來了,見她身上都是鴉剮蹭出的口子,還以為是鴉群傷她,聽她說了白日裏有個長得好看的鯉魚精小哥哥的事情,才說那大概是蘇木易。
花三現在覺得頭痛得緊,將頭埋在膝蓋上哀嚎,嚎得不遠處的小鬼都顫了兩顫。
阿魓拍着她的肩安慰,想像了一下百鴉殺人的場面,突然打了個冷戰,連那隻毛茸茸的黑毛爪子也跟着炸了炸毛,猶豫了半天,道:“百鴉殺人……那倒是……挺叫人難忘的……”
因這鬼市遭了九泉之主的整頓,也不成個鬼市了,但是歇息還是要歇息的,一人一山鬼坐了一會兒,阿魓便講到關於蘇姓人的事情,問花三知不知道。
花三點一點頭,道:“自然是知道的,我雖是從我爹肚子裏出來的,但我也是個蘇姓人啊。先祖當年為一統蘇地,跟天人做了交易,以蘇姓子嗣血肉之軀擔負蘇地運勢,保蘇地這張鎮壓符不破不碎。”
阿魓拍一拍她的手臂,道:“還好你當年起事沒有成功,若然,你今天就成了蘇木易那個樣子。”
花三默一默,沒出聲。
蘇木易日漸羸弱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蘇地這些年天時無常,四季如冬,現今只有五山這一塊能高產糧食,其他地方基本上已經顆粒無收了,就是因為。
就是因為蘇木易的身子已經擔不住了。
花三自責道:“若不是我當年瀕死,大公子闖進宮去,求他分我幾年壽命好讓大公子想法子救我,他現今也不會這個樣子。”
阿魓驚奇又佩服道:“他竟然分了你幾年壽命?!”
花三失落點一點頭,並不想在此刻說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叫她沮喪又懊悔,每每想起,痛心難耐的。
阿魓更緊着她坐了些,用矮小又胖的軟綿綿的山鬼身子給她一些存在感,安慰她道:“怪不得你願意為他在蘇地上行那麼多事情,原來是拿人的手軟啊。”
花三心裏被刺一下,氣呼呼地低頭看他。
阿魓似是覺得自己用詞不當,尷尬笑着,撓一撓頭,怯懦道:“我倒也不是那個意思,哎呀……反正就大概是這個意思。”
花三這一夜經了好幾件事情,大起大落又大喜大悲,人有些困頓,想睡一覺。但阿魓道忘川河畔不好叫活人睡着,便老是打着花三叫她清醒。
打到最後,花三已經是困得無法清醒了,阿魓只好招了撐船的小鬼過來,問那小鬼可歇好了沒有,叫那小鬼若是歇好了就趕快撐船,將他一山鬼一人送往蘇城去。
那小鬼麻麻利利的,與阿魓一起牽着花三上船,花三原本還能支撐一會兒,但隨着船的前行,便有些發暈,不多時就倒在船上,呼呼大睡了。
阿魓實在拿她也沒個法子,只好儘力握緊了她的手,不叫忘川河上的水汽侵擾她的身子,將她這沒心的軀殼和魂魄吹散了帶走。
花三實則睡得也不安穩,睡睡醒醒之間不斷夢到這些年的事情,長吁短嘆的,一下子又叫“阿爹”,一下子又叫“大公子”,一下子叫“阿兄”,一下子又叫“李容治”,還哭出聲來,搞得阿魓也很沒有辦法。